薇爾莉特的病假已經結束了,但次日正是周末,鑒於德國人並沒有催促她回去工作,她便決定處理一下自己的私人事務,具體說來,就是領著加納利認一下去安·馬格諾利亞·阿爾來夫人的家。順便當麵告知那位老顧客,以後要是自己無法脫身,就由同事加納利代為遞送信件。


    於是周日(1941年5月18日)一早,薇爾莉特便邀請加納利騎自行車帶著自己去阿爾來夫婦所在的小院。


    雖然薇爾莉特已經學會了騎自行車,但她操控義肢總歸不那麽靈敏。特別是在騎自行車的時候,那義肢近乎於平放在車把上,肘關節因此無法碰到她的肋下,於是她便沒了靈敏操控義肢手指的可能。


    問題在於,不操控手指怎麽刹車呢?


    薇爾莉特曾經嚐試過“腳刹”,但自從她為此跟一輛水車迎麵相撞,直接飛到了那輛雷諾卡車的前擋風玻璃上之後,郵局的諸位就再也不敢讓她騎自行車了。


    所以在安·馬格諾利亞和丈夫皮埃爾·阿爾來搬到巴黎之後,每次去送信都有郵局的郵遞員陪同。陪同者一般是德內爾,如果他有事,那就找貝內迪克特,泰勒正式入職後也會騎摩托車捎她一程。


    像38年聖誕節給安·馬格諾利亞送信,順便祝賀訂婚,就是阿讓和她一起去的,39年2月祝賀結婚也是。


    坐在自行車的後座上,薇爾莉特情不自禁地感慨著物是人非。但是前座上的加納利想的就完全是另一件事了,她昨晚當然聽出了薇爾莉特的弦外之音,但她完全想不通,自己的這位老朋友為什麽要為抵抗組織服務。


    作為一個已經坦然接受歧視的越南人,加納利完全不能理解薇爾莉特的想法,在她看來,這場戰爭德國人已經贏定了,至於德國人犯下的那些暴行——勝利者是不受譴責的。畢竟法國人自己又幹淨到哪裏去了呢?聽聽貝內迪克特唱過的外籍軍團軍歌吧!“我們在越北多榮耀,宣德上空軍旗高飄!”


    鬼才信法軍會在她的家鄉秋毫無犯咧!


    “強者為所欲為,弱者逆來順受……”


    加納利一貫堅信修昔底德提出的真理,既然德國人已經成為了巴黎的主人,甚至將來有可能成為世界的主人,那麽學貝當元帥做一條德國人的好狗不但不丟人,反而是無可爭議的明智之舉。


    哪怕再後退一步講,法國人對薇爾莉特犯的罪真的比德國人的嗎?細究一下,恐怕答案恰好是相反的。德國人隻是想把薇爾莉特當做一個象征阿爾薩斯-洛林人心向帝國的吉祥物,以及科爾布少校認養的“寵物”,但法國人在1914年卻直接把薇爾莉特送到殖民地步兵師裏當做炮灰啊!


    迪特福利特少將(當時還是中校)曾經對薇爾莉特說過一句很侮辱人的話:“你不過是基爾伯特的一條狗。”


    如果不是薇爾莉特看在基爾伯特少校的麵子上,極力勸阻怒不可遏的德內爾,神擋殺神的“凡爾登之子”恐怕能因為這句話,在1923年讓迪特福利特也脫掉軍裝從軍隊中滾蛋!


    喏,法國軍隊也把薇爾莉特當狗,德國軍隊也把薇爾莉特當狗。既然都不能做人,那與其當炮灰,還不如當寵物呢。


    至於那些淪為德國統治犧牲品的無辜者……加納利隻能為他們暗自祈禱了,隻求她的親人和朋友們不要遭此不幸。


    正在兩人心思各異、神遊天外的時候,一個維希警察突然攔下了這輛自行車:“停下,迎接檢查!”


    按理說警察是不會攔下郵差的,加納利雖然覺得奇怪,但也沒有任何膽量違抗命令。她立刻停下自行車,帶著對暴力機器慣有的恭順,催促薇爾莉特離開後座迎接檢查。


    “我們是ch郵局的手記人偶,警官。”加納利陪著笑說道,“今天是休息日,我們準備在回家的途中順便送封信。”


    警察黑著臉質問道:“你是日本人嗎?”


    “不是,警官,我是越南人。”加納利誠實地回答道。


    那個警察的臉黑得更甚,他眉頭緊蹙,壓低聲音訓斥道:“說你是日本人,白癡!”


    加納利被嚇了一跳,但還是老老實實照做了:“我是日本人,警官!”


    “有什麽證據?”


    “我會說……日語。”加納利猶豫了一下,開始對著警察說一種語調急促,明顯比越南語剛硬許多的語言,那個警察聽了幾句,便不耐煩地一擺手,讓加納利二人離開了。


    當兩人騎上自行車經過崗亭的時候,她們看到的一幕驚出了二人一身冷汗:崗亭裏正有一個德國軍官坐鎮,而那個維希警察正畢恭畢敬地用法語向此人匯報。


    加納利完全不懂德語,但是薇爾莉特卻聽懂了警察的隻言片語。


    “我們應該謝謝那個警察。”


    “啊?”


    “如果他對德國人說你是越南人的話,情況可能就相當不妙了。”


    “怎麽不妙?”加納利驚魂未定地問道。


    “我不知道。”薇爾莉特淡然回複,“但想必不會是什麽好事,德國人在街上隨意抓人做工也不是什麽新聞了。”


    不知是什麽原因,現在的德國人急需勞工,他們不僅不將那些戰俘放歸,甚至還在不斷向維希政府索要新的勞動力。而在占領區的農村,德國人已經開始整村整村的抓人。


    相比之下,由於需要顧及國際形象,德國人在巴黎這座城市裏已經算“溫和”許多了——他們“隻是”抓些“劣等民族”做工罷了。結果就是,第三共和國在間戰時期為緩解勞動力不足而引進的外國移民立刻倒了大黴,那些登記在移民局檔案上的波西米亞移民、北非定居者……甚至還有一批數量有限的華人勞工,幾乎被德國人一掃而空。


    如果說間戰期間來法的新移民被德國人抓走還讓不少極度狹隘的民族主義者拍手叫好的話,那麽後來德國人上街隨意抓捕非白人或德國人認為的帶有猶太血統的人就讓所有巴黎市民怒不可遏了。


    直到一貫對德國人唯唯諾諾的維希政府都忍無可忍,最後提出抗議後,德國人才稍微收斂一些。


    “他們要我去做什麽?”加納利簡直無語了,“我又掄不動鐵錘,擰不動扳手,就連人都四十多歲了,德國人還好這口?!”


    “可能會讓你去兵工廠,你是戰後才來的新移民嗎?”


    “不,薇爾莉特。”加納利起勁地蹬著踏板,發泄著自己的怒火,“我戰前就來法國接受教育了。”


    “原來是在上學啊,難怪沒有關於進兵工廠服役的經曆。”


    “女性也要去兵工廠嗎?”


    “當然。”薇爾莉特回答道,“阿讓和少校都對我講過,男性離開了工作崗位,就需要女性補上。女性即使幹不了重活,至少也能為炮彈刷漆上油……馬格諾利亞夫人的母親病情惡化的重要原因,就是進了工廠,一天至少要舉9000枚75炮的炮彈,這還是兵工廠的軍官看她體弱,有意照顧的結果。”


    “天呐,如果是德國人做監工,我一定會被累死在生產線上。”加納利被嚇壞了,


    麵對後怕不已的加納利,薇爾莉特還是那副處變不驚的強調:“所以我的選擇還很難理解嗎?”


    加納利再也不說話了。


    二十分鍾後,兩人總算是有驚無險地抵達了阿爾來夫婦的住處。加納利刹車之後,薇爾莉特先從車上跳下來,隨後邁步走到一扇院門前,按響了門鈴。


    “門是鎖著的。”加納利提醒道,“或許馬格諾利亞和她丈夫都不在家?”


    看著縫隙處顯露著鏽跡的門鎖,薇爾莉特心中不祥的預感更盛了。她開始不斷按門鈴,最後幹脆砸起門來,直到阿爾來夫婦的鄰居忍不住打開窗戶訓斥。


    “別敲了,他們都走了快兩個月了!”


    “她們去哪裏了?!”薇爾莉特焦慮地反問道,“馬格諾利亞夫人不是還在孕期嗎?!”


    “阿爾來先生是猶太人!”


    薇爾莉特拿在手中的信件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


    阿爾來先生的父親,是信奉天主教的猶太人,所以阿爾來就是猶太人,既然阿爾來是猶太人,那麽馬格諾利亞夫人腹中的孩子就也是猶太人……


    “德國人把他們帶走了?”


    加納利驚恐地提問隻得到了一個更加令人驚恐地答案:“德國人把半條街的人都抓走了!因為他們都是猶太人!”


    …………


    “你怎麽來了,薇爾莉特夫人?!(德語)”


    麵對大汗淋漓突然出現在自己麵前的薇爾莉特,科爾布少校多少感到尷尬,因為他正在收聽敵台,收音機裏還放著bbc播放的“it’s a long way to tipperary”。


    在德內爾的這個小小庭院裏,科爾布穿著睡衣躺在躺椅上,伴隨著英國音樂玩著手指,多麽愜意的初夏假日啊!


    “烏爾裏希上校住在哪裏?(德語)”薇爾莉特雖然並不討厭這個德國軍官了,但依舊不把他當作自己人。


    “發生什麽事了嗎?”科爾布亡羊補牢地將收音機調到德國人的頻率,“我想問題不大的話,我也可以幫忙。(德語)”


    薇爾莉特沉默了一會,還是將實情透露了一些:“是關於我猶太朋友的事。(德語)”


    “猶太人。”科爾布用法語強調了一遍。


    “是的。”薇爾莉特也用法語回答了。


    “那別找烏爾裏希上校了,完全沒用。(德語)”


    科爾布站了起來,無奈但堅定地搖了搖頭:“猶太人歸黨衛隊管,國防軍幾乎無法插手。(德語)”


    薇爾莉特麵無表情地反問道:“真的是這樣嗎?(德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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