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比事情一步一步向著最糟糕的方向發展,而個人卻被時代的浪潮裹挾而無能為力更為痛苦的事情嗎?就好像一個無依無靠的孤獨旅人看到山火已經衝天而起了一般。


    有,那就是當他決定哪怕犧牲自己,也要為撲滅這場災難做出一點哪怕微不足道的貢獻的時候,卻發現自己並非獨自一人——隻不過這些“同伴”選擇的是繼續往著火的林子裏扔燃燒瓶!


    “我不會答應你們的要求,我也建議你們不要白費力氣。ch郵局的資金如何安排,完全由我個人來決定。”


    霍金斯老板的話讓兩位來訪者對視了一眼,那位秘書一牽嘴角,仿佛說就知道會如此。盡管霍金斯的口氣已經變得嚴厲了起來,為首的所謂康采恩代表還是耐住性子再次勸說道:“請您再考慮一下吧,這對您的生意有好處。”


    “我不覺得將資金轉移到國外會對生意有什麽幫助,我在國外的投資很少,請回吧。”


    霍金斯話都說到這個份上,繼續遊說已經毫無意義,於是代表和他的秘書隻好夾起皮包走人。二人離開之後,霍金斯眉頭緊皺,輕歎一聲便離開了他的辦公室,下樓到郵遞員休息區去了。


    休息區隻有泰勒一個人在分揀郵件,最近形勢緊張,公司的所有女性員工都被建議呆在家中或留在宿舍不再外出。泰勒雖然有一棟新房,但羅貝爾常年不在家,她也沒錢雇傭保姆或者保安,所以近期並不怎麽敢在家裏住,便接著住進了她在郵局宿舍的老房間,被她的郵遞員同事們留在公司分揀郵件了。


    “泰勒。”


    “啊?霍金斯先生?”


    “阿讓走了多久了?”


    “他去9區附近了,大概還有一個小時就能回來?”


    “等他回來之後讓他立刻來找我。”


    霍金斯說完便離開了郵局,沿著大街四處逛逛,既為了散步,也為了提前偵查街道附近的情況,以免真有什麽緊急情況發生而郵局的員工們卻渾然不覺。


    他打量著兩側的高樓,心想如果能在郵局對麵的屋頂上架上一挺哈奇開斯,員工們就絕對安全了。


    連日的亂鬥讓街市一片蕭條,看著昔日繁華的首都街道變成這個樣子,霍金斯心裏窩著一股火氣。曾幾何時,巴黎尚被全世界冠以“文藝天堂”的王冠,而如今這凋敝的景象可有一絲一毫“天堂”的樣子?!


    本該為共和國的繁榮與穩定負責的上層們,一天到晚就知道緊盯著他們的蠅頭小利,張牙舞爪地護著自己的錢袋子。參議員、康采恩股東和法蘭西銀行的“二百家族”……他們各個都是吸血鬼!各個都是!


    國難當頭,他們想的不是為重整軍備貢獻力量,而是趕緊將自己的資金轉移到國外,以免被工人、農民和小商人可能選出的某屆內閣課以巨額戰爭稅。


    整場大戰期間,他們的短視和自私讓國家債台高築,讓戰後財政也舉步維艱,最後逼得政府不得不將法郎貶值到五分之一:以全法國中產家庭財富蒸發五分之四為代價賴掉了絕大多數債務,害得大多數小康之家一夜之間淪為無套褲漢。


    如今希特勒吞並了捷克,在斯洛伐克建立了傀儡政權,獲取了這一曾屬於奧匈帝國的重大工業區後又開始對波蘭虎視眈眈——戰爭爆發已成定局,這群家夥居然還好意思來勸自己也將資金轉移到國外?!


    絕不!


    他和郵局與法國一道經曆了如此之多的風雨,無論是戰後危機、大蕭條亦或者36年的大罷工,他都不曾生過一絲一毫背叛祖國的想法:是的,在這樣嚴峻的局勢下,轉移資金毫無疑問就是叛國。


    這樣的叛國行為在法國資產階級已經屢見不鮮,但不幸的是,僅僅轉移了資金的人已經不錯了,更有甚者甚至在投資極右翼暴力團體,希望在法國建立希特勒式的政權。這樣他們就可以合理合法地動用軍隊取締一切工會,再把工人壓榨到令任何一個西方國家都為之咋舌的程度,從而保住他們油光可鑒的錢袋子!


    霍金斯的太陽穴通通直跳,悶著頭過了一個又一個路口,直到有人喊他他才茫然停下。霍金斯扭頭看向身後,發現德內爾推著摩托車關切地看著他:“遇到什麽麻煩了嗎?”


    “沒事……”


    “我叫了你那麽長時間你才聽見,這顯然不是‘沒事’。如果有事的話,請允許我貢獻微薄之力。我現在已經完成了工作,我們可以邊走邊說。”


    “好吧,其實是有事,但這事你我都沒法解決。”霍金斯歎了口氣,隨後和德內爾並排而行,打算和這位正派的郵遞員聊聊。意識到後者正推著沉重的摩托,他便轉而問道,“阿讓是要回公司嗎?”


    “是的,霍金斯先生。”


    “那正好讓我搭個順風車,我們回辦公室再聊吧。”


    德內爾欣然同意,於是他跨上了摩托,待霍金斯坐穩後,便發動起引擎向著郵局駛去。


    一路上德內爾都不怎麽說話,霍金斯心裏清楚,這位老朋友正被戰爭留下的老毛病困擾著。德內爾的肺和氣管一直不好,經常半夜咳醒,冬季甚至還會咳出血絲。當初他剛來郵局的時候才剛剛二十歲,痰多的卻像是個上年紀的癆病鬼。


    德內爾很講衛生,從不隨地吐痰,但垃圾桶和下水道口並非處處都有,所以他有時會含著那口老痰,實在需要開口講話就隻好再咽下去了——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他才格外不願說話呢?


    看著德內爾後腦上的幾根白發,霍金斯的心裏莫名平靜了一些,他想起了許多年前德內爾牽著羅貝爾的小髒手出現在自己辦公室裏的樣子——那時的德內爾焦慮急躁,像個無處躲藏的小貓一樣,現在也變得這樣成熟沉穩了。


    歲月不饒人啊。


    正當霍金斯感慨時光易逝之際,摩托車突兀地停下了,他抬頭看向身旁店鋪的招牌,發現兩人距離郵局還有半個路口。霍金斯頓覺不妙,立刻支起身體向郵局方向張望。在那裏,烏壓壓一大群人氣勢洶洶地堵在郵局的門前,顯然不可能是出於好意。


    “從後門走吧,霍金斯先生。”觀察了一陣之後,德內爾便給出了自己的提議,“來者不善,我看到有人還帶著棍子,我們得立刻武裝起來。”


    霍金斯一拍自己員工的肩膀:“你把我放在這裏,我觀察一下情況後再出麵,你從後門進去,指揮員工們保護好自己。”


    “好。”


    德內爾待老板離開座位,立刻調轉車頭抄小路向郵局宿舍的入口駛去。


    留在原處的霍金斯從口袋裏掏出老花鏡,仔細觀察堵在公司大門前的一群地痞,發現他們有明顯的組織,大多數人都在口袋裏揣著羊角錘、甩棍一類的東西。他百分之一百肯定,這些來鬧事的混混們肯定受了郵遞協會康采恩投資人的資助。


    霍金斯從未與那些老板保持步調一致,他們必然對自己這個“資產階級的叛徒”恨之入骨吧。


    想到這裏,他無奈地向著公司門口進發,行不多久,他便看到薇爾莉特帶著其他三四個郵遞員在門口攔住了那些地痞。或許是從資助者那裏得知這位看似平平無奇的夫人可以輕鬆撂翻六七個壯漢,這些地痞們行為有所收斂,但還是吵吵嚷嚷聒噪個不停。


    風塵仆仆的德內爾也很快加入了對峙。霍金斯了解他,他一定在褲子的口袋裏藏了一把韋伯利轉輪槍。


    “你們這家令人作嘔的猶太公司!”“把你們的猶太職員全部開除!”“否則我們這些愛國者就讓你們好看!”“對!”


    混混們揮舞著手中的武器,雷聲大雨點小地叫囂著,喊出各種反猶的口號,想必是自詡與“法蘭西行動”(極右翼親德反猶組織,三年前因煽動刺殺總理勃魯姆而被法庭判決為非法組織,但類似的極右翼暴力團體在三十年代末始終屢禁不止)一路的那些混賬!


    “我不知道這些個荒謬的說法是怎麽來的。”德內爾按住身旁緊張的同事們,沉聲回答道,“首先,我們公司老板並不是猶太人;其次,我們公司中也沒有很多猶太人;第三,我們既不信仰《舊約》,也不放高利貸。所以我可以肯定,你們找錯了撒野的地方。”


    這與其說是解釋還不如說是進一步挑釁的回答令這些混混立刻炸了毛,但擋在他們麵前的,是身著郵遞員製服的四五個退役老兵,再加一個據說曾幹掉少說也有一個連的“戰爭機器”薇爾莉特。


    尤其是薇爾莉特正用義肢緊握鋼釺,擺出了標準到不能再標準的拚刺刀的預備架勢,她還不斷用閃著寒光的美麗眼睛打量著麵前的混混,仿佛已經打算好從哪裏突入了!


    混混也不敢輕舉妄動,隻能聲嘶力竭地發出控訴:“該死的叛徒,我們有證據!你們郵遞員當中就有個叫讓·德內爾·戴澤南的雜種——他裏通外國,跟猶太匪徒勾勾搭搭!”


    “他就是個猶太雜種!讓那個猶太雜種出來!”


    薇爾莉特擔憂地看了身旁的德內爾一眼,後者莫名其妙地撓了撓腦殼,用諷刺的語氣詢問混混頭目:“為什麽這麽說?他認識的外國人可大多都是‘高貴的雅利安人’。”


    “這裏有一封信!是從法西邊境的戰俘營來的,那些被弗朗哥將軍打得屁滾尿流的猶太匪徒現在正被關在那裏。這封信就是讓·德內爾叛國的證據!”


    德內爾剛要開口,已經趕到郵局的霍金斯老板便舉起手示意他冷靜,隨後陪著笑將擋在郵局門口的混混們撥開:“冷靜一下先生們,冷靜一下,讓我過去,我是這個郵局的老板,能讓我看看這封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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