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內爾的沉默令所有人都惴惴不安,盡管同事們從不記得德內爾什麽時候發過火,但他的憤怒在此時居然讓所有人都感到畏懼。


    “阿讓,孩子們的事情就讓他們自己做決定吧,女大不由爺,兒子不也一樣嘛。”曾經在共和國陸軍中擔任炮兵中校的霍金斯,如今的郵局老板出言相勸。


    “別的事情我不在乎,霍金斯閣下,但是我決不能同意羅貝爾參軍。”讓·德內爾用顫抖的右手揉了揉眼睛,語氣平靜卻態度堅決,如同一名為自己的部下劃定“禁止撤退線”的軍法官。


    讓·德內爾的威嚴讓霍金斯和薇爾莉特以外的同事全部啞了火,之前準備為羅貝爾說情的郵遞員和手記人偶們一聲也不敢吭,甚至連呼吸都小心翼翼。


    “可是現在他已經入伍了,阿讓,逃避兵役是違法的事情,你不想讓羅貝爾坐牢吧?”


    德內爾感受到薇爾莉特義肢觸及手臂的微涼,但他的決心並沒有動搖:“我有辦法,我認識一位高官,可以讓他離開軍隊。”


    “不,爸爸,我不能做逃兵。”


    “這不是做逃兵!作為綜合理工的畢業生,你在工廠和研究所能發揮的能量比在軍隊超出十倍!難道法國人還不能從1914年的慘痛損失中吸取教訓嗎?無差別的征兵令讓多少實驗室和研究所停擺?!”


    “我並不是要永遠留在軍隊中,爸爸,我早就跟你說過了!”德內爾的訓斥讓羅貝爾不顧一切的反駁,“最了解戰鬥機的飛行員應該是工程師,同樣,最好的工程師理所當然應該是那些當過飛行員的人!爸爸,你從來教育我要熱愛法蘭西,那麽我怎能坐視福克災難再一次發生呢?”


    羅貝爾從包裹中取出報紙,展示在德內爾麵前:“看吧,爸爸,希特勒已經毫不掩飾擴軍計劃!德國在空軍的投入已經遠遠超出我們。如果在數據上還不能讓你信服,那麽你看這個,這個!”


    羅貝爾掏出了一份德國的《人民觀察家報》攤開:“這是德國人的梅塞施密特!在西班牙,這種全金屬的下單翼戰鬥機常常在戰鬥中飛出550公裏的高速,而今天飛過香榭麗舍的ms.406……”


    “你不是知道問題所在嗎?那就去改進。這不是你加入法國空軍的理由!”讓·德內爾奪過報紙,輕鬆找到了德國人一貫的渴望複仇的侵略性言論,“現在哪還有時間讓你當兩年飛行員再去做工程師?德國人已經準備好開戰了!”


    “法國陸軍仍然是第一陸軍,希特勒不敢立刻開戰!”


    讓·德內爾被養子的盲目樂觀徹底激怒了,他大炮似的嗓門在十年內首次“開火”,絲毫沒有任何保養不良的表現,怒吼聲讓所有小年輕忍不住打了個哆嗦:“1914年德皇的陸軍也是第一陸軍!我們又什麽時候怕過?”


    羅貝爾沉默地低下了頭,但當他從沉默中抬起頭來再次直視養父的眼睛的時候,讓·德內爾感到了徹底的無力。


    疲憊和頭痛讓他兩眼發黑,他意識到自己恐怕無法說服和他父親一般無畏的羅貝爾。


    “那麽你又為什麽從軍呢?”羅貝爾緩慢但堅定地質問著養父,“為了保衛祖國,不是嗎?”


    為了收複祖輩的故土——阿爾薩斯和洛林,為了讓協和廣場上的斯特拉斯堡雕像揭去象征恥辱的黑紗,為了洗刷普法戰爭的恥辱……


    “為了保命。”讓·德內爾冷冷地給出了令羅貝爾震驚到無話可說的答案,“在我年輕的時候,按照國防法,每個青年都要服三年兵役,既然與德國的戰爭已經不可避免,如果我能成為軍官,活下來的可能性會更大一些。”


    “阿讓……”薇爾莉特用包裹在手套中的金屬手指戳了戳德內爾:“這樣說太不合適了。”


    “沒什麽不合適的,薇爾莉特,我的確是個懦夫,一直都是。”


    如果我能再勇敢一點,就不會犯下那樣不可饒恕的罪責。


    德內爾早已在心中將自己判了死刑,為了羅貝爾這個死刑已經延期了近二十年,清算的時刻就要臨近了。他唯一的願望就是將戰友的遺孤照料好,看著他平平安安地長大,結婚。然而……這個不省心的孩子!


    “我的生父絕不會反對我入伍!”


    “你的生父已經犧牲了!活下來的是我!”羅貝爾的話徹底激怒了德內爾,“你以為李凡特少校會願意看到他的兒子像他一樣爛在自己的軍服裏,二十多年後都找不到屍體嗎?!”


    “我參加的是空軍!”


    “摔成肉醬的飛行員我也見過不少!”


    兩人的爭吵雞同鴨講,隻是徒增雙方的憤怒。“老頑固”與“小混蛋”的對罵誰都無法勸解,即使是霍金斯以退役中校的身份都無法“彈壓”。


    “算了,你們隨便吧,兩頭驢。”貝爾迪內特氣鼓鼓地帶著妻子下班歸家,“都走都走!讓他們吵個痛快!”


    郵局裏的員工如蒙大赦,一哄而散,隻剩下了霍金斯、薇爾莉特和泰勒三人還在擔憂地看著這一對父子。


    怎麽辦?薇爾莉特無奈地看向霍金斯,霍金斯則攤開手:“嗯,從來沒見過阿讓這麽有活力,有沒有覺得他都年輕了好幾歲。安心吧,薇爾莉特丫頭,對於我們這些人而言,這實在是小場麵了。”


    是啊,雙方還沒有刺刀互相開膛不是?


    “如果不爆發戰爭,那就到期退役,要是戰爭爆發,我早晚也要被征召入伍,那還不如當飛行員,無論如何不比應征做步兵安全!”


    “現在誰還會招航空工程師入伍?!更何況就連裏希特霍芬的弟弟都因飛機失事而死,遇到事故怎麽辦?!我怎麽和李凡特少校交代!”


    “他們都死了!我的爹媽都死了!你的也都死了!你還需要和誰交代!”


    羅貝爾的這一聲怒吼戳到了在場所有人的痛處,除了霍金斯的父母是壽終正寢的以外,其餘三人:薇爾莉特、德內爾和泰勒,全都是孤兒。不算養父的話,羅貝爾自己也是戰爭遺孤。


    在羅貝爾驚慌的目光中,德內爾的眼淚流到了嘴角,他滿腔的怒氣一瞬間消失無影,隻留下無盡的悲哀。


    “我們不是你的家人嗎?”


    鍾表到了整點,連著響了七下,鍾聲狠狠地敲擊在每個人的心上。


    “你視我如己出,即使是我的親生父親也很難像你一樣,薇爾莉特阿姨也像母親一樣照顧我,所以我必須要去。”羅貝爾的聲音同樣緩和了許多,“爸爸,如果法國不能在軍事上占有優勢的話,戰爭早晚要爆發。”


    “難道設計新的戰鬥機就不能提高法國的軍事優勢了嗎?”


    “不能,爸爸。”羅貝爾的眼中充滿了無奈,“航空部非常吝嗇,幾個航空公司招收員工很少,而且即使招入公司,也不會有什麽參與設計學習的機會。這樣還不如進入空軍,從飛行員的角度了解現代化空戰。”


    “那你就去吧。”


    所有人總算因德內爾的鬆口放下心來,然而羅貝爾還沒開始慶祝,德內爾的下一句話再次讓所有人的心揪了起來。


    “我不配做你的爸爸。”


    讓·德內爾扔下這句話便離開了辦公區,在眾人的注視中消失在了門外,不久,四人聽到外麵傳來他摔倒的聲音。


    “阿讓!”


    霍金斯與薇爾莉特拔腿衝了出去,泰勒緊隨其後,羅貝爾最後才回過神來,跟上眾人的腳步。


    不知道德內爾到底傷到了什麽地方,羅貝爾注意到養父的額頭滲出了一絲細密的汗珠。雖然養父剛剛四十歲,按理說正當壯年,可是他的身體一向不好,這下可別出什麽事!


    “爸爸!”


    “我不配做你的爸爸,你的父親是李凡特·克呂爾少校,法蘭西的烈士。”德內爾在霍金斯和薇爾莉特的攙扶下重新站起來,頭也不回地邁上樓梯。


    在吊燈的照射下,幾滴水漬在樓梯上泛著光,也不知道是汗水還是眼淚。


    霍金斯少校望著德內爾的背影,無奈地歎了口氣:“薇爾莉特丫頭,去和阿讓坐坐吧。”


    “明白。”


    薇爾莉特提著裙子邁步上樓,羅貝爾猶豫了一會,沒再跟上去。


    “阿讓隻是太激動了,作為一個父親,我還是能體會到他的心情。”霍金斯將手臂搭在了羅貝爾的肩上,“一個親曆過戰爭的人很難忍心讓孩子再上戰場,尤其是現在世道並不太平。”


    羅貝爾目光消沉地看著養父摔倒的地方:“我也沒指望得到他的祝福,但沒想到事情比我想的還要糟糕。”


    “別太擔心了,你爸爸很愛你,早晚會接受的。”霍金斯輕輕一笑,拍了拍年輕人的後背,“今晚別去觸阿讓黴頭,和泰勒一起出去瀟灑瀟灑。到塞納河上去玩玩吧,參軍以後可能很長時間都見不到對方了。”


    說完,霍金斯從口袋裏掏出兩百法郎塞給羅貝爾,讓羅貝爾大吃一驚:“這怎麽能行,霍金斯叔叔!”


    “這是替你父親給的,給你你就拿著!”霍金斯硬是將錢塞進了羅貝爾的口袋,“大不了我從阿讓的工資裏扣!”


    “那……好吧,謝謝叔叔。”羅貝爾感激地收下了這筆不小的款子,他確實比較窘迫,畢竟現在實在不知道該怎麽開口向父親索要生活費。


    至於問泰勒要,作為一個男子漢,這比殺了他還難受!


    “行了,走吧,後天集合前也不要回來了,讓你父親冷靜冷靜!”霍金斯攬著羅貝爾的肩膀將他送出了公司。


    電車還在運行,趁現在去塞納河和法蘭西島還能省一筆出租車錢。


    羅貝爾和泰勒正要和霍金斯叔叔告別,羅貝爾卻突然想到一件事:“等等,霍金斯叔叔!”


    “嗯?”


    “為什麽很多上年紀的軍人都知道爸爸的名字?”


    這個疑問自他通過了體檢便一直縈繞在他的心頭,很多軍官在看到他的報表的時候都會發出感慨:“看,是讓·德內爾·戴澤南的養子。”


    可他實在不知道沉默寡言的養父居然有這樣大的能量,明明德內爾連父親這個角色都當的一塌糊塗。這倒不是說德內爾像其他“老混蛋”那樣喝酒賭博打老婆(養父根本沒結過婚,也幾乎滴酒不沾),也沒有欠一屁股風流債。養父的確對自己傾注了幾乎全部心血——但不像是作為慈愛的父親,卻更像是蒙受主君托孤的家臣,這讓飽受共和思想熏陶的他實在難以適應。


    麵對車水馬龍的街道和昏黃的路燈,霍金斯欲言又止。


    “你的父親是個真正的英雄。”霍金斯從門口走到羅貝爾的身邊,為他簡單整理了一下軍帽,溫和而莊重地勉勵著麵前一臉疑惑的年輕人:“不要讓他蒙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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