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7.14-1938.7.15)


    麵對再度籠罩於歐洲上空的戰爭陰雲,第三共和國舉行了二十年來最大規模的國慶閱兵以震懾威脅和平的邪惡力量。坦克發動機的轟鳴聲響徹凱旋門下,驕傲的高盧男兒伴隨激昂的進行曲邁步接受總理愛德華·達拉第先生的檢閱,代表法蘭西航空工業最高水平的ms 406型戰鬥機劃過湛藍的天空……


    英國廣播公司保留了大量的錄像,甚至還通過廣播的形式向全世界宣示“第一陸軍”的強大:法國軍隊依然是民主陣營的堅強衛士,是保障和平的“模範軍”。


    一位身著空軍學員製服的年輕人仰望著天空,體會著自豪與擔憂交集的複雜心態。他已經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一個養父絕不會支持的決定——今天就是攤牌的日子。


    ————


    德軍的迫擊炮、野戰炮和榴彈炮的炮彈紛紛在進攻隊列炸響,戰友們被烈焰風暴吞噬。無論是健壯的還是羸弱的,高大的還是瘦小的,火藥麵前人人平等。他們伴著衝擊波騰空而起,再被埋到地裏,不少人在這一過程中已然變成一堆令人作嘔的碎肉。


    指揮官們的身影被泥土遮蔽,軍旗也消失不見。


    那麽……我還活著嗎?


    到了這個時候,讓·德內爾才終於認識到,那火炮的轟鳴聲隻是自己的耳鳴。昨晚他沒有關窗,夏季溫暖的晨風不時揚起白色的窗簾,而朝霞讓臥室變得如同燃燒起來一樣炫目。


    五點二十分,終於可以起床了,德內爾歎了口氣,頂著眩暈艱難地將身體撐起。


    鏡子無情地反射出自己憔悴的臉龐,不過德內爾並不在乎自己究竟成了什麽樣子,洗漱,穿衣,生活千篇一律,無比煎熬,那些可怕的記憶在腦海中揮之不去,地獄仿佛近在昨日。


    匆匆咽下一口麵包,喝下冰涼的水,德內爾戴上了黛綠色的桶帽,離開了自己的房間。


    公司辦公區域裏空無一人,畢竟距離上班時間還早。他已經出現在了工作台邊,開始分揀昨晚最後一批抵達的信件。


    “第九區、第十七區、第二區、第五區……”


    沃堡、蘇維爾要塞、刺刀戰壕、聖路……


    “昨晚上又失眠了嗎?”


    德內爾分揀郵件的手停了一下,隨後繼續工作,輕輕“嗯”了一聲作為回應。


    細膩冰涼的鹿皮手套按在他的肩上,溫熱的呼吸逐漸從身後靠近。


    德內爾輕輕歎了聲氣。


    “昨天的事情已經過去,今天也沒有什麽不幸的事情發生,所以,沒什麽可擔憂的。”薇爾莉特說著將德內爾的右手手腕放到了自己的唇上,過了一會才緩緩放下,“心率很低喲,阿讓,再休息一下吧。”


    德內爾想道:如果他死了,就完全不必擔憂了,也就可以永遠地休息了……


    但他不忍心和麵前正關切地望著他的女士說這樣“可怕”的事情,所以他不動聲色地轉移了話題:“你的嘴唇怎麽能感受到脈搏呢,我就什麽都感受不到。”


    “沒有雙手當然要找一些替代,日積月累,也就會讓其他的器官更敏感一些。”


    確實如此,自己的遭遇與她相比,根本稱不上痛苦吧。


    “阿讓,不要這樣同情地看著我好嗎?至少我每天都能安然入睡。”


    “那麽今天為什麽這麽早就起來?”德內爾疲憊地笑笑,“你也失眠了嗎?”


    “bbc的廣播測試就在我頭頂,一大早就起來吵個不停,哪還能睡得著。今年的國慶閱兵據說盛況空前,你不去看看嗎?”


    “送信的時候會經過的,對了,薇爾莉特,今天我要去一趟甘必大大街,需要我為吉爾伯特少校帶束花嗎?”


    “好,等我去拿錢。”


    望著她翩然離去的背影,德內爾難得露出了若有若無的微笑,誰能相信這個風姿綽約的夫人已經三十多歲了呢?


    就像陌生人很難相信自己也才剛剛四十歲一樣——才四十歲鬢角就發白了,看上去簡直比郵局的老板霍金斯還要衰老,明明德內爾比他年輕十多歲的。


    過不多久,辦公室的吊鍾敲了八下,而讓·德內爾已經準備好出發,他聽到身後響起了高跟鞋的聲響。這絕對不是薇爾莉特,她的腳步不可能這麽輕佻,而且她內心始終有些抗拒這種讓她顯得有些“妖嬈”的鞋,不到“不得已”不會如此打扮。


    “這麽早上工,我看你是成心想讓我失業啊。”“前輩”貝爾迪內特(那個如同太陽王路易十四一般穿著高跟鞋的男人)的聲音響起在德內爾的身後。


    “說了這麽久,不也沒失業嗎。”德內爾不動聲色地繼續收拾,這麽多年了,貝爾迪內特嘴上不饒人的特點他也早已摸清。


    “又沒睡好?”


    “嗯。”


    貝爾迪內特走到德內爾的身邊,看了看桌子上分得整整齊齊的信件,無奈地搖頭:“那就老規矩吧,把十七區那邊的給我,你在那邊有沒有想去拜訪的人?我隨時可以跟你換換。”


    “沒有,倒是你想去香榭麗舍大街看一眼閱兵式嗎?”德內爾將一封發往香榭麗舍的信件從自己的那一捆中撿了出來,“據說今年盛況空前。”


    不出所料,貝爾迪內特幹脆利索地拒絕了:“我對這些不感興趣。”


    收拾完了一切的德內爾向貝爾迪內特告別,來到大廳中等待著薇爾莉特把錢給自己(送花這種事情還是不要為她代付了)。八點零五分,薇爾莉特出現在了樓梯上,她看到德內爾的樣子就笑了:“阿讓,你像個士兵一樣。”


    薇爾莉特把兩個蘇放到了德內爾的胸兜裏,半開玩笑地看著嚴肅的德內爾:“像以前一樣多買一點紫羅蘭,我周末可是要去驗收的。”


    “明白。”


    讓·德內爾打開郵政公司的大門,順便撕下了昨天的日曆。


    今天是1938年7月14日,國慶節。


    世界大戰勝利後二十年國慶,法蘭西陸軍、海軍、陸戰隊、殖民地軍、空軍悉數登場,坦克縱隊和摩托化部隊聲勢驚人,共和國最先進的戰鬥機——m.s 406驕傲地劃過湛藍的天空。


    自由、平等、團結!


    德內爾將三色旗插在了公墓的十字架上,國旗隨風微微晃動,那麽可愛,那麽高潔。他小心翼翼地拂去十字架上的灰塵,凝視著銘刻有“基爾伯特·薩布雷·布幹維爾”字樣的墓碑,緩緩說道:“我真羨慕您,吉爾伯特少校,可是我猜您也羨慕我,或許是上帝在捉弄我們。你應該和薇爾莉特白頭偕老,而我……”


    “我應該爛在戰壕裏,越早越好。”平日沉默的他對著慘白的十字架和綠茵茵的草地打開了話匣子,“好了,不說這個了,今天我替薇爾莉特來的,她周末照常來看你,她過得很好。”


    “小羅貝爾已經成人,剛從綜合理工大學畢業,馬上要成為一個工程師了,真是虎父無犬子……這些天我的心髒經常疼得厲害,越來越頻繁,發作的時候簡直要站不起來。我想我這個劊子手的審判日馬上就要到了,恐怕以後很難替薇爾莉特來探望您了。”


    “你肯定在天堂,而我是必然要下地獄,呼,又來了……”德內爾扶住墓碑,額頭汗珠密布,胸腔的劇痛幾乎抽幹了他所有的力氣,五分鍾之後他才慢慢恢複原樣。


    “就是這樣,給你演示了一下。”十字架沉默地看著老瘦的德內爾,看著他露出慘然的笑容:“我還有最後幾封信,不能多待了,再見,吉爾伯特少校。”


    現在是下午兩點,香榭麗舍的閱兵式肯定已經結束,擁堵的道路也已經疏通。德內爾騎上摩托車,向市中心趕去。


    失眠的痛苦讓人產生了一種奇妙的幻覺,仿佛時光錯亂了一般,行走在香榭麗舍大街上,讓·德內爾仿佛遇到了20年前的自己。


    1918年冬天,德內爾便是在這條道路上和來自各個軍的戰友們一道接受巴黎市民的歡迎,那時候的他理所當然地相信正義已經得到實現,地獄已經去而不返。


    那終究是一場幻夢罷了。


    “ch郵政的郵件,郵費兩法郎。”


    “ch郵政為您服務。”


    “ch郵政祝您國慶愉快。”


    “ch郵政……”


    下午五點,送完了最後一封信,德內爾啟動摩托引擎,返回了郵局。還沒停下車,郵局裏的歡聲笑語便傳到了他的耳中,他從中分辨出了養子的聲音,羅貝爾已經從學校回來了。


    不是每個人都能從凡爾登生還,聲稱“一萬門榴彈炮”也殺不死的李凡特少校還是死在了迫擊炮下,他的妻子也因流感而喪生,羅貝爾就這樣成了數百萬戰爭遺孤之一。


    1920年德內爾將他從孤兒院中接出的時候,他還隻是個流著鼻涕的小不點,一晃這麽多年過去了……


    將摩托車鎖在門前,抬頭的時候,讓·德內爾發現薇爾莉特迎了出來,她的白色的裙擺隨著晚風擺動。


    “阿讓。”薇爾莉特的目光有些擔憂,“羅貝爾回來了。”


    德內爾頓覺不妙:“他受傷了?還是生病了?”


    “都沒有,他很健康,但是你可千萬不要生氣……”


    薇爾莉特都說到這個份上,德內爾立刻就猜到到底發生了什麽,畢竟他與羅貝爾已經為此吵了近一個月。他一言不發地扶正自己的帽子,鐵青著臉邁步向郵局內部走去。


    當德內爾來到一樓辦公區的時候,發現郵局的幾乎所有員工都在,像眾多衛星圍繞著土星一樣圍繞著中間的羅貝爾。


    風華正茂的養子回過頭,堅定地直視著養父的雙眼。


    而德內爾卻緊緊盯著羅貝爾的右手——他白皙的手指正捏著法蘭西空軍軍帽的帽簷,袖子上“空軍學員”的標致令自己血脈賁張,怒不可遏。


    “爸爸。”羅貝爾盡量平靜地說道,“我加入了共和國空軍。”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紫羅蘭與自由法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超人日丹諾夫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超人日丹諾夫並收藏紫羅蘭與自由法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