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心了。”老夫人歎了一聲,視線一瞥,又道:“正巧,歌兒也在這兒,他那紫竹苑跟西院臨近,等下你們可一起歸回。”


    沈長歆微頓,轉頭,看向沈長歌。


    “二哥。”沈長歌最先開口,唇線微抿,笑意卻極淡。


    “三弟。”沈長歆旋即也微微一笑,目光無疑一瞥,卻望見了他身後的一人。


    他的視線不禁輕輕一凝,片晌道:“這是……”


    沈長歌眉心無聲微蹙。


    “這是歌兒的新侍讀。”還不及他開口,座上的長公主已然說道:“臨霜,這是二少爺,向二少爺問安。”


    臨霜定了定,緩緩向前,福身一禮,“奴婢見過二少爺。”


    沈長歆仿然恍悟,目光卻仍還是一直望著她。


    沈長歌悄無聲息將她掩到自己的身後,道:“二哥,長歌尚還有事,二哥若尚還要在此逗留,那恕長歌便先回了,望二哥見諒。”


    他淡淡講完,含歉向他微一頷首,後又朝向堂上恭敬一禮,帶著臨霜向門外步去。


    沈長歆沒說什麽,主動避開道路,看著兩人自自己麵前走過,視線落在那個女孩兒的背影之上,若有所思。


    ·


    回去的路上,沈長歌一直沉默。


    臨霜看得出沈長歌的心緒似乎不大好,本想問他關於內苑之事,但看他的模樣,想了想,還是閉口保持了緘默。


    第二天,臨霜起得很早,等她出門去前屋用早膳時,沈長歌已經出了門,僅留安小開一人。臨霜興意闌珊,用過膳,沒有再同安小開久聊,早早回房間補習書文。


    因知曉明日要伴沈長歌進學,臨霜雖興奮,心下卻還是有些沒有著落,雖然沈長歌對她進學一事風輕雲淡,但他越是淡然,卻越令她擔憂屆時出了差錯會惹出笑話。臨霜想了又想,書卷也讀不下了,幹脆起身到西院去尋彩月。


    公府二房四少爺沈長昱居西院青嵐苑,臨霜走進的時候,彩月正在院內曬紙。


    見到她,彩月又驚又喜,索性趁著眼下的時機教她辯紙。


    不同的紙墨的用處也是有所不同的。


    例如作畫同書寫、或印書與臨摹,所用的紙張墨水都各自考究,不盡相同。如若用得適宜,所出的書畫效果也定然事半功倍,反之則反。


    將十餘種筆墨紙硯羅列在桌前,彩月一一為她講述。


    “這種是雪宣。”輕捏起其中的一種,彩月道:“這種紙較白,多是經過漂染的,且薄厚皆宜,落了水墨不易暈染,所以平常較適合寫字,也適宜作些人像畫。”


    “這個是薄宣。”她又拿起另一種,“這種紙多是原色,且薄,落墨即洇,所以不能用來寫字,但是作水墨畫的效果是最好的!”


    她執起筆,略沾了沾水墨,向薄宣上輕微一點,隻是筆尖觸紙那一小點,紙上立即暈開了一片墨色,仿佛暈開的一朵暗色墨雲。


    臨霜驚訝。她自小用來習字的都是方磚沙土,對她而言,紙向來是貴重且奢侈的,更不知竟也要分這樣多的類別。


    彩月巧笑,推開雪宣與薄宣,繼續敘述,“一般少爺們在太學裏常用的也就是雪宣和薄宣了!雪宣居多,但是書畫課還是要用薄宣的。當然,除了這兩種宣紙,還有其他的幾種。例如麻紙、棉紙、竹宣、硬黃……”


    她一一又將另幾種挑出,擺放在臨霜麵前,認真敘述了作用與功效,換上墨硯置在案前。


    “除了紙以外,平日少爺們用的墨也有很大的講究的,我們平常見的多是水墨,易洇,且色彩深濃,最適合寫文書畫,但其實,還有油墨、煙墨、焦墨等,油墨自不必說,我們平日見的彩畫便是油墨畫的,煙墨顏色淡,適宜配合雪宣,而焦墨較幹,且筆觸深,落紙不易更改,所以多是用來固畫所用的。”


    臨霜看得眼花繚亂,心裏飛快的記下,又不斷不斷地來回複習。


    看到她的樣子,彩月忍不住樂,戲謔道:“左右不過幾張紙,差別也不大,你怎麽就能緊張成這樣!”


    頓了頓,她幹脆直言,“罷了,明天太學辰時至巳時是策論課,巳時至午時是詩文課。下午未時至申時是騎射,申時至酉時是書畫,你隻要準備六張雪宣、三張薄宣、丹、黃、藍、黛四色油墨,二兩焦墨,以及常用水墨便好了。”


    臨霜一怔,見她飛快從紙墨中挑索出幾樣,列在她麵前。


    腦中飛快運轉,水墨雪宣是由於詩文策論,油墨薄宣是書畫,焦墨是……她忍不住讚歎,“彩月,你真厲害。”幾乎想都不用想,便能知究竟要備什麽。


    彩月擺手,“嗨!這算什麽厲害啊!我不過是跟四少爺久了,等你跟三少爺跟上了一段時日,閉上眼都知道這些是什麽!”


    ·


    複一日,臨霜依言伴沈長歌進學。


    按照彩月所說的,臨霜備好了筆墨紙硯,又再三檢查完好,方才放心走出房門。


    步出門的時候,沈長歌與安小開已候在門外。


    太學較其他私塾進學的時辰一向較早,民間普通私塾,晨課多半設於辰時三刻,而太學僅在辰時便要入學修習。定國公府雖也處京州,但同太學的路程卻頗為繞遠,故每一日卯時四刻左右,便要自府中啟程。


    沒有來得及認真用膳,臨霜帶好了書文紙墨,隨著沈長歌與安小開出了門。自偏道方出東院的正門,便見一輛早已備好的馬車。候著沈長歌進了車門,直到確認他坐穩了,安小開擺擺手,令車夫啟程。


    天色方明,朝陽熹微,路上行人稀薄,馬滑霜濃。


    臨霜伴在馬車的一側,邊走邊望著周遭街景。這還是她進入公府之後,第一次走出公府。望著周圍的紅牆高巷、商鋪作坊,第一回有了胸中的激蕩之感,心情都不禁飛揚起來。


    沒過一會兒,安小開笑嘻嘻湊過來,低聲道:“嘿!臨霜,我看你今天早上吃的少,特意給你多揣了兩塊餅,你拿著吃吧!”


    他攤開手,掌中果然有兩塊小餅,用油紙包裹著。


    臨霜笑笑,看了看那餅,道:“謝謝你!小開。”


    便在這時,車輿內傳出一聲叫停,馬車緩緩停下。


    車窗簾掀開一角,沈長歌清雋的臉龐從中現出來,向外輕輕瞥望了一眼,唇角微然輕漾。


    “臨霜。”


    臨霜微微一愕,抬頭。


    “上車。”


    第47章 太學


    “什、什麽?”


    臨霜聞言愣住了, 一時沒敢動作。


    “上車。”


    沈長歌又說了一遍,撂下窗簾,不由分說自車上邁下來, 向她示意, “這裏離太學還有一段距離,且要走一會兒。你不要走路了, 上車。”


    臨霜有些猶豫,愣愣看了看他, 又看了看安小開, 訥訥道:“可、可是少爺, 這不符合規……”


    這不符合規矩。


    “在我紫竹苑裏,規矩都是我定的。”不等她說完,沈長歌已然截口, 麵帶微笑卻不容置喙,“快上去。”


    似乎沒有回絕的餘地。


    臨霜頓了一頓,應令稱了聲是,慢慢邁上了馬車。


    倒是安小開有些錯愕, 眼見著臨霜上了車,想了想,不禁也湊過去, 笑嗬嗬問:“少爺,那我是不是也——”


    “你去趕車。”淡淡丟下了一句話,沈長歌沒有理他,轉身回了車廂。


    安小開被噎了一下, 鬱悶了,摸了摸後脖頸,憤憤嘀咕,“哼,見色忘友,喜新厭舊……”


    ……


    坐在車上,臨霜一直低埋著頭,隻覺分外的不自在。


    這個馬車的車廂不大,卻也不小,就這樣並排相坐,以臨霜或沈長歌的身量,足可以擠下三個人。然而許是沈長歌坐慣了中間,自一上車起,便徑直坐在了中央的位置,他一人占了兩位,直將臨霜擠在角落,蜷縮著靜貼著車板。


    兩個人臨得極近,馬車又行駛得晃晃悠悠,時不時,兩人肩膀臂腕等便會碰撞到一起。她從未與他有過這樣近的距離,他身上的鬆香氣息十分清晰,縈蕩在她的鼻息間,讓她直覺幾乎失去了嗅覺。鼻喉深處一陣癢癢,不自覺,打了一個噴嚏。


    “阿嚏——”


    這一噴嚏她打得十分實在,幾乎連口水都噴散出來。又恰逢馬車突顛了一下,直顛得她身子一斜,噴嚏直接噴在了他的身上。


    沈長歌一愕,看了看衣裳,又轉頭看向她。


    臨霜的臉頓時燒得通紅通紅,欲哭無淚,“我、我、我我……”


    她歎了口氣,哭喪著臉道:“少爺,我看……我還是下去吧!”


    說著她立刻起身,不由分說便要下車。


    一隻手卻立刻輕扣住了她的手腕,同時傳來一聲篤定清音,“不可。”


    被他拽著,臨霜走不得,偏又如坐針氈,從耳朵至脖子燒得更紅了。


    沈長歌忍俊不禁,一瞬掠了一絲輕笑,問道:“你早上沒吃好?”


    臨霜正處精神淩亂間,聞聲下意識“嗯”了聲,頓了頓又突然搖起頭,“沒沒沒!挺好的……”


    沈長歌沒有言語,很快從一邊的小食盒中取了一個包裹整潔的糕點,遞她,“你把這個吃了。”


    臨霜立即擺手,“不不不!少爺,我不餓的!我——”


    沈長歌默了默,“你怕我?”


    “……啊?”臨霜一愕,腦海中愣怔了一瞬,訥訥道了聲:“沒……沒有……”


    “那就把它吃了。”他將糕點直接塞在她手中,聲色清冽溫和,“你放心,沒毒的。”


    車外的簾子露開一角,安小開從外麵冒出頭來,睜著眼睛看著裏麵。


    沈長歌看見了,直接瞪過去,“沒你的事,好好趕車!”


    安小開一凜,剛探出的半拉腦袋立馬縮回去了。


    沈長歌收回目光,“你現在既然已是我的侍讀,那就記得照應好自己,你伴我進學是為了照顧我,不要還沒等照顧到我,反倒先將自己的身體弄壞了,讓我來照顧你。”


    這個理由似乎十分在理,臨霜沒了拒絕的由頭,隻能訥訥承應了下來。


    半晌再無話。


    緊縮著身子,臨霜遲疑打開那一小塊糕點,方才掀開,一股甜香氣味便撲鼻而來,她滯了一下,瞥眼瞧了下身邊的沈長歌,見他正閉目養神,沒有看著自己,舒了口氣,背過身小小咬下了一口。


    黏黏糯糯的口感立即漫開,入口即化,帶著淡淡的甜味與芋香,說不出的香甜。臨霜微怔,隻覺得整個口腔都充斥了這股甜味,直忍不住又多咬下了兩口。


    臨霜是喜好吃甜的。


    隻不過以前在家時,糖這種東西對於她們家來說,實在是一種昂貴的奢侈品。往往一年中,她僅有在年節和誕辰的時候,才能吃上一兩次,多數也僅是在粥中撒上些糖霜,至多再放上些臘梅,梅花香伴著甜味,已是她吃過的最好吃的甜品。似這類的甜糕,她以前簡直想都不敢想過,更是做夢都無法接觸得到。


    一旁的沈長歌悄悄睜眼,看了看她的背影,不禁輕笑。


    馬車似乎走上了一條石子甬道,車輪碾過石道,似被咯了一下,突然一顛。臨霜嚇一跳,冷不防手一抖,手中的甜糕正巧碰到臉頰,險些掉落。她忙將甜糕仔細包裹收好了。


    她身上的書袋卻被震得一滑,袋中的東西嘩啦啦落了,散了一地。


    臨霜一愣,忙俯身去拾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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