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這難道是真的嗎?”有人問。無人可以回答。但今日恰是明睿長公主忌辰,遠在延慶府的河裏突然出現這樣的異象,怎能不教人多想。畢竟,這已經不是這條長河第一次顯露神跡,去歲延慶府大災,正是這條河裏一夜之間突然冒出了許多死魚,魚腹中藏著一封封“倉廩空”的血書,督查院才能及時查清戶部糧倉虧空真相,以及戶部官員欲借山洪之力謀害兩萬災民、以遮蓋糧倉空虛真相的驚人內幕,讓整個延慶府免去一場浩劫。故而和其他地方的百姓相比,延慶府的百姓對神跡之事更懷有一種格外崇高的感情。手握馬鞭、坐在田頭監工的管事見農戶們不幹活反而去看熱鬧,氣勢洶洶走過來,正要厲聲嗬斥,待看到躺在地上的石碑和碑上的字,亦麵色大變。“快,快去通知家主。”好久,管事才一臉慘白找回自己聲音。同一時間,顧府書房。雨衛首領平靜複述著花費了不少力氣才查探到的消息:“天盛八年,長公主夫婦去世後,衛三公子便從公主府搬入了宮中居住,由太後照拂,一直到天盛十二年,才回衛氏受教,接受衛氏教導。”顧淩洲坐在案後,沉默聽著。這些基本信息,他自然是知道的。但雨衛首領特意過來稟報,定然是發現了不同尋常的信息。“他在衛氏課業與交際情況如何?”顧淩洲直接問了最想知道的兩件事。首領回道:“這便是奇怪之處。衛氏子弟課業成績,與國子監大考類似,分甲乙丙三等,每等又分上中下三個類別,三公子回到衛氏之後,每回功課考校,都隻得丙等,甚至還得過下丙。”顧淩洲皺眉,顯然意外。“連乙等都未得過?”“是,六年期間,大小考校,全部是丙等,無一例外。”頓了頓,首領道:“屬下雖然於文墨之事沒有太深造詣,也不清楚衛氏考核標準,但這位三公子,能獲得閣老青睞,並以六科全滿的成績考入督查院,想來定有過人之處,衛氏考核標準再嚴苛,也不可能嚴苛到此等程度。況且,據屬下所知,於文章方麵天賦並不突出的衛氏嫡長孫衛雲縉,每回功課考校都在乙等以上,如此來看,衛氏的考核標準,是不是太不合理,或者說,太奇怪了一些。”“的確不合常理。”顧淩洲甚至第一時間意識到,這極可能是衛氏在故意針對打壓。隻是,如今的世家大族,都十分注重子弟課業,若族中真有才華出眾的子弟,恨不得昭告天下,大肆炫耀,衛氏為何要如此做。“他在衛氏的交際情況呢?”顧淩洲接著問。首領道:“據屬下探知的情況,衛三公子雖在衛府受教,但除了因為課業考核不及格留在府中受罰或其他特殊情況,其餘時候,並不在衛府留宿,除了上課時間,與衛氏其他子弟,也無任何交集,交好之人更是沒有。”“一個也沒有麽?”“沒有,無論是衛氏子弟,還是來衛氏學習的旁族子弟,一個也沒有。便是世家大族以文會友的良辰宴,衛三公子也從未出現過。”顧淩洲不由再度皺起眉。首領遲疑片刻,道:“屬下起初也感到意外,不過,在獲知另一樁事後,便可理解了。”“何事?”“衛氏似乎很不滿意衛三公子擅自搬入宮中居住,所以在三公子回衛府受教之日,衛氏……行了家法。”顧淩洲抬起頭。首領麵露不忍,道:“不是普通家法,而是褫衣受杖。”“衛憫為了立威,還命令衛氏闔族子弟在旁觀刑,刑罰整整持續了半個時辰。”“衛氏族規森嚴,此事又事涉衛氏隱私,衛氏子弟在外無人敢言,故而除衛氏本族弟子,根本沒有外人知道此事。”顧淩洲幾乎霍然變色,露出難以置信之色。他亦出身世家,掌一家一族,自然知道,這樣的刑罰意味著什麽。褫衣受杖,對一個世家子弟,且世家嫡孫而言,根本不是簡單的責罰,而是要徹底剝奪一個人的驕傲與尊嚴。衛氏,竟會對年僅一個十幾歲的孩子狠辣至此。顧淩洲說不出是驚痛更多還是心痛更多。因他終於明白,那日在鳳閣值房,那少年為何會說出自己沒有風骨沒有氣節這樣的話。“聽說衛憫還當場立下規矩,在衛氏,長幼尊卑,秩序分明,衛三公子見了衛氏嫡長孫衛雲縉,必須叩首行大禮,好明白尊卑貴賤。”“世家大族嫡孫,何等尊貴,何況真論起出身,那位嫡長孫,又有何資格受那樣的大禮,屬下想,衛氏如此做派,衛三公子與衛氏子弟毫無交集,倒也在情理之中。”“另外,還有一事,屬下不知當不當稟報。”“說。”顧淩洲直接道。首領道:“衛三公子一直沒能參加院試鄉試與會試,除了因為在衛氏課業考校不及格,拿不到衛氏的舉薦書,還有另一個原因。”顧淩洲看過去:“什麽原因?”首領垂目回道:“三公子回衛府受教時,陛下曾往衛府發過一道聖旨,讓衛氏嚴厲約束三公子課業。此外,太後還曾因三公子不能參加科考一事與陛下據理力爭,懇求陛下從中轉圜,但無功而返。”**天際尚一片清灰,顧府的轎子已抵達宮門口。顧淩洲身披氅衣,屏退隨從,隻帶著顧忠一人往太儀殿方向走去。時辰尚早,太儀殿內隻亮著一點微薄燭火。顧淩洲剛走到階下,一個小太監懷中抱著一物,行色匆匆從長階一側跑了下來。因為太急,天色又黑,那小太監竟一頭撞在了顧淩洲身上。顧忠正待嗬斥,那小太監抬頭看清一身紫袍、不怒自威的顧淩洲麵孔,先嚇得魂飛魄散,懷中東西也骨碌碌滾到了地上。“閣老饒命!閣老饒命!”小太監麵露絕望,直接趴在了地上求饒。顧淩洲察覺出不對,示意顧忠將東西撿起,接著微弱天光仔細一看,才發現是一隻類似丹爐的物件。爐蓋還未打開,一股血腥味兒已經在空氣裏漫開。顧忠打開爐蓋,刺鼻的腥膻氣立刻撲麵湧來,讓人幾欲作嘔。“這是何物?!”顧淩洲盯著那太監,厲聲問。雖然不明內情,但皇宮大內,竟然出現這種穢邪之物,怎能不令人震驚。太監渾身哆嗦,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奴才不知,奴才不知,閣老饒命啊……”顧淩洲目若厲電,冷冷道:“好,那本輔便先斬了你這妖邪惑主的賤奴,再去查明真相。”太監倏地仰起臉。眼見這位以剛正著稱的閣老當真抽出了腰間佩劍,直嚇破了膽,涕淚橫流,帶著哭腔道:“奴才說,這是……這是煉化失敗的長生丹。”“長生丹?”顧忠先大吃一驚。“以嬰童血入藥的長生丹?那不是姚良玉煉製的邪藥麽?清鶴山莊被攻破時,此物不是連同那丹爐一道被毀掉了麽?”顧淩洲深吸一口氣,問:“究竟怎麽回事?”太監情知大勢已去,哭得越發厲害,隻能咬牙閉目道:“丹爐並未被摧毀,陛下,陛下一直在服用此藥,調養身體……”顧忠驚在原地。轉頭看家主,已然捂著心口,沉痛閉上了雙目。“今日之事,不要外傳,也不要讓陛下知曉。”好一會兒,顧淩洲平靜吩咐。**辰時,長公主祭禮正式開始。天盛帝一身素服,親自率領百官至千秋殿,為已故長公主行拜祭禮。衛瑾瑜同樣一身素白顏色,站在皇帝身後,其他官員則依品階著不同繡紋的玄色禮服。長公主忌辰,禮部提前一月已經開始準備,儀式堪稱盛大,禮儀自然也繁瑣。皇帝麵色肉眼可見憔悴,親自到長公主靈位前叩拜,敬香,目中滿是哀痛色。“長公主仙魂已去,陛下當保重身體才是,否則長公主泉下有知,定也不安。”曹德海紅著眼在旁邊低聲勸。但天盛帝仍跪在蒲團上,凝望著被嫋嫋香煙縈繞的長公主牌位。這時,官員中忽起了竊竊私語。天盛帝皺眉。衛憫直接吩咐:“再有喧鬧者,直接拉出去廷杖。”“首輔饒命。”“陛下饒命。”幾個私語的官員麵露惶恐,小心翼翼道:“非臣等失儀,實在是天降異象,且關乎長公主……”這時,錦衣衛指揮使章之豹亦罕見神色匆忙趕來。“到底何事?”衛憫問。一名官員道:“首輔您還不知道麽,如今上京城都已經傳開了,延慶府神龜顯靈,馱著一塊千年石碑出水,那碑上寫著……”“寫著什麽?”“寫著天下亂,公主冤。”跪在蒲團上閉目禱告的皇帝終於睜開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