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窄逼仄的臥房內,劉寒之和兩個尚能正常行走的書生正在給傷勢較嚴重的於大椿喂藥換藥,其他受傷的學子則直接趴在榻上或席上。而一牆之隔的書房,許劭坐在燈下,正滿目震驚望著案上鋪著的一張寫滿血字的宣紙。許劭雖出身刑名之家,卻有一個鮮少為外人知的本事,那就是模仿他人筆跡。此刻,手裏握著筆毫,案上擺著朱砂研製的朱墨,許劭第一次不敢落筆。“文正,你怎麽了?”劉寒之過來,見許劭麵色雪白,關切問。他們其實關係一般,然而經此一事,卻是成了生死之交。劉寒之注意到,自從傍晚回來後,許劭便悶頭坐在書案後,似乎在忙什麽事,連晚飯也沒顧上吃。許劭搖頭,強自鎮定道:“無事。”語罷,提筆蘸墨,再不猶疑,在麵前鋪著的空白宣紙上落下了第一個字。在外人看來,這隻是極尋常一筆。然而隻有許劭自己知道,自己這一落筆,將在整個大淵掀起怎麽樣的驚風駭浪。“楊禦史怎麽這時候過來了?”顧忠聽聞門房傳報,到府外一看,果是楊清從馬車中出來,詫異不已。楊清披著氅衣,也是匆忙出行,開口便問:“恩師可歇下了?我有要事稟報。”楊清身為大弟子,行事出了名的謹慎有分寸,顧忠立刻明白事情不尋常,也不廢話,直接道:“楊禦史隨老朽來吧。”楊清所稟正是商戶遇害之事。“雖說刑部和大理寺都已認定此事確係山匪所為,可此事也太巧合了些,弟子有些擔心,此事並非如表麵看起來這麽簡單。”書房內燈燭通明如晝。顧淩洲一身紫袍坐於案後,手邊擱著未寫完的奏本,聽完楊清的話,目中冷芒一閃而過,問:“你在懷疑什麽?”楊清審慎道:“弟子不敢妄言。”顧淩洲看過去:“你既然對此事持疑,必是發現了不合常理之處。”“沒錯。”楊清神色凝重:“一則,這些遇害商戶常年走南闖北,身上既然攜帶大量現銀,出行一定會慎之又慎,行蹤怎會輕易被山匪知曉。二則,這些商戶是在官道上遭遇山匪截殺,京郊山匪雖猖狂,可直接打劫到官道上,還是頭一次,未免太猖狂了些。數十名商戶全部遇害,大淵立朝以來,還從未發生過這樣慘烈的案件。戶部欠的賬倒是無人再追討了,可這些枉死的冤魂,又該找誰鳴冤索命,弟子隻是想想,便覺驚心動魄。”“此事若真是山匪所為,隻要找到丟失的銀子,便可審明真相。就怕人禍更甚於天災啊。”顧淩洲冷冷道。楊清心頭一跳。“師父又在懷疑什麽?”“本輔原本還想緩一緩,再與陛下商議革除積弊之法,如今看來,世家已成大淵癰瘡,不剜不可。明日一早,本輔便入宮麵聖。”顧淩洲果決道。又道:“此事本輔已經知曉,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楊清應是。起身之際,忽看到書案上擺著的長匣和匣中那柄玉尺。遲疑片刻,道:“弟子聽說,師父召集了雨衛來京,可是有何安排?”顧淩洲麵容看不出喜怒:“本輔自有打算,你不必多言。”“弟子明白。”“隻是,瑾瑜他雖一時糊塗,到底年紀尚小,偶爾誤入歧途也在常理之中,還望師父能手下留情,給他一條生路。弟子白日裏見他麵色蒼白,似乎也大病了一場,恐怕心裏也不好受。”顧淩洲沒有說話。楊清恭行一禮,告退。待室內安靜下來,顧淩洲方伸手,拿起了安靜躺在匣中的那柄玉尺。顧氏玉尺,打製方正,棱角分明,寓意弟子應做到品行端方。而眼下這一把玉尺,邊緣卻很圓潤,而非鋒利清晰的棱角,顯然是長久摩挲所致。顧淩洲將玉尺放下,心緒沉重複雜。次日一早,顧淩洲攜奏本進宮,再次到太極殿麵見天盛帝。曹德海握著拂塵,一路小跑迎出來,恭敬行過大禮,道:“閣老來得實在不巧,陛下昨夜在千秋殿徹夜為已故長公主和前線陣亡將士抄寫經文,引得舊疾複發,此刻恐怕無法見閣老。”顧淩洲看了眼緊閉的殿門,問:“陛下情況如何?”“已經服過藥,剛剛睡下。”顧淩洲收回視線:“既如此,本輔改日再來,吩咐太醫院,務必好生照料陛下。”“是,奴才恭送閣老。”曹德海垂目,躬身道。離開文極殿,顧淩洲並未立刻出宮,而是轉道來了鳳閣。待進了值房坐定,問值守官員:“今日文極殿何人當值?”官員覷著顧淩洲麵色,小心翼翼答:“回閣老,是……衛大人。”衛瑾瑜與恩師反目、脫離顧氏的消息已經傳得沸沸揚揚,而顧淩洲抱病後第一次出現在鳳閣,顯然是為了查問公務,而鳳閣日常文書往來,眼下都是衛瑾瑜這位鳳閣行走負責。官員豈能不忐忑。“他這兩日一直在鳳閣?”“是。衛大人早出晚歸,比下官們來得都要早。”“讓他過來一趟,就說本輔有事問。”“……是。”官員忐忑去傳話。衛瑾瑜正與幾個官員一道整理文書,聞言,點了下頭,如常做完手頭事,便往值房而去。倒是剩下的官員都麵麵相覷,頗為擔憂地望著西邊值房。畢竟那位閣老出了名的嚴厲,萬一真因為師徒間的嫌隙動了怒火,今日當值的所有官員怕都要跟著遭殃。自然,他們也不願衛瑾瑜受責難。因衛瑾瑜到鳳閣任職以來,表現出了出色的工作能力,大大減輕了他們這些下屬官員的負擔。撇除出身因素,他們十分願意和這樣的同僚共事。文極殿距離閣老值房並不遠,穿過一道長廊就到。衛瑾瑜以往過去,總會順手端一盞熱茶,今日卻是空著手,站在了值房外。“進來吧。”裏麵傳來一道平淡聲音。衛瑾瑜在門口停了片刻,才進到值房裏,垂目行禮:“下官見過閣老,不知閣老喚下官過來,有何吩咐?”室中寂靜。顧淩洲抬眼盯著平靜站在室中的少年,半晌,喜怒不辨道:“怎麽?如今是連聲‘師父’也喊不出口了麽?”“下官不敢。”“不敢?”顧淩洲視線依舊筆直落在少年身上,輕哼一聲,語氣含著沉怒:“如今整個上京城都已知道你衛禦史與本輔恩斷義絕,你還有什麽不敢的?”衛瑾瑜說不出話。他並不意外,顧淩洲會因為此事心寒動怒。他隻是沒有想到,這位眼裏素來容不得沙子的恩師,還願意見他,並當麵質問他。事已至此,衛瑾瑜撩袍,沉默跪了下去。道:“下官但憑閣老責罰。”顧淩洲目色一冷,麵色不變。“你如今已不是顧氏門下,又沒有犯錯,本輔何來理由責罰你。”“本輔隻是想不明白,你究竟為何如此冥頑不靈,就為了一個謝琅麽?”見少年依舊沉默不語,顧淩洲強壓怒火,道:“如今的朝局,你應該能看明白,沒了顧氏弟子的身份與顧氏庇護,你在朝中將寸步難行,甚至危機重重,為了一個亂臣賊子,當真值得你如此一意孤行,將大好前程斷送麽?”“這上京城裏,每日不知有多少流言蜚語在大街小巷間流傳,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誰人可辨,隻要你有悔改之心,本輔可以當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過,那柄玉尺,本輔也可以當做沒有收到過。”衛瑾瑜緩緩抬頭,以意外目光望著這位昔日恩師。少年麵色的確比往日蒼白,目中隱有清瀾閃動。而後在顧淩洲極具威懾視線中,以手加額,恭恭敬敬伏地叩首,行一禮,道:“閣老之恩,下官沒齒難忘。”“隻是,顧氏弟子,應當如閣老一般,清正,坦蕩,有氣節,有風骨,可惜,下官並不具備這些美好品質。下官從來不曾身置清溪之中,也從無任何氣節風骨可言,故而不敢玷汙那柄玉尺。下官隻後悔,當日一時貪心,接受了那柄玉尺和閣老的庇護。下官能有今日,皆因閣老賞識與栽培,閣老之恩,下官唯有來世再報,請閣老恕下官不敬不恭之罪。”顧淩洲便知事情已無挽回餘地。默坐片刻,終是抬手,道:“你下去吧。”“自今以後,你的生死榮辱,與顧氏再無半分關係。”衛瑾瑜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方起身離開。顧忠從外進來,將熱茶奉上。顧淩洲盯著那茶盞,目中恢複冷厲顏色:“你瞧見了,他如今是打定主意要做亂臣賊子,本輔便是再不忍心,也不能心慈手軟了。”“可是閣老”顧淩洲閉目抬手。“這幾日讓雨衛好生盯著他一舉一動,但凡發現異常,立刻報與本輔知曉。”顧忠被這話中的果決與無情所攝,隻能應是。“聽說了麽,昨日又有幾個書生被抓了起來。”茶棚下,幾個閑漢聚在一起閑聊。“怎麽又抓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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