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堯未讓人立刻阻止,畢竟,被悍匪與狄人欺壓了這麽多年,這些百姓心中有太多怨氣需要發泄。頭目捂著腦袋,左躲右閃,還是被打得鼻青臉腫,孟堯翻身下馬,拱手向四周道:“大家的心情在下可以理解,可眼下狄人大軍未退,此人是我們了解敵兵情況的唯一來源,留著尚有用處,還望大家手下留情,暫留他一命。”這話是實話。青州還在狄人大軍的圍困之中,今夜之後,可能會麵臨著更大的危機。幾個動手的漢子用力補了幾拳後,到底還是咬牙住了手。孟堯向眾人致謝,並讓人將所有山匪都押下去,細細審問。之後,又讓人將在城中故意散播謠言的幾個閑漢綁了上來,審明真相,一律斬首示眾。孟堯立在那一排屍體前,手執火杖,麵朝眾人,正色道:“我知道,青州被困,大家時刻都處於驚惶之中。然而朝廷腐敗如此,上位者為了一己之私,可以重金收買匪徒,將刀劍對準大淵百姓,大家難得寧願相信這些子虛烏有的謠言,也不願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事實麽?”“當初青州三城淪陷,滿朝武將無一人敢提刀上陣,是謝世子帶著麾下數千士兵,孤身西行,對抗狄人數萬大軍,救青州城於危難。戰後青州缺糧,朝廷賑災糧久不下來,也是謝世子讓麾下士兵節省出口糧,勻給青州百姓。青州城那些坍塌的城牆與屋舍是如何迅速修繕起來的,更不必在下多說了。謝世子若貪圖功名利祿,完全可以接受朝廷封賞,去當一個閑散富貴的平西侯,而不是晝夜不眠陷在西京,九死一生與狄人苦戰。大家捫心自問,自狄人被驅逐出落雁關,西京諸城陸續回到大淵版圖,大家夜裏睡覺難道不比以前安穩許多麽?”“還有夏知州,當初青州城破,守將棄城而逃,是夏知州和甘縣令二人帶領城中數百殘兵與狄人周旋到最後一刻,險些殉城而亡。他們若真惜命,若真不顧城中百姓,完全可以像那些守將一樣棄城而走。若連他們都稱不上好官,這滿朝文武,誰還敢自稱忠臣?”圍觀百姓紛紛慚愧低下頭。夏柏陽也由府吏攙扶著,站在人群之後。聽到這話,這位兩鬢早早露出斑白的知州眼中泛起幾點淚光。孟堯環顧一圈,接著道:“狄人攻勢雖猛,然我相信,人心齊,泰山移,眼下能救青州的,不是朝廷的援兵,也不是我孟堯,而是青州的百姓,你們自己。”“我孟子攸也是青州人,我可以拿性命向大家保證,謝世子與夏大人絕非為一己之私而置百姓性命於不顧之人。我也希望,大家能力同心,幫夏大人一起守住這青州城。”“孟大人,你不用說了。”先前動手的漢子歎了口氣,道:“之前是我們眼瞎心盲,誤信謠言,險些壞了大事。你說得對,人心齊,泰山移,我們一定和諸位大人一起,守住青州,將那些狄蠻子都趕回老窩去!”“對,將狄人趕出青州!”百姓們一起枕臂高呼。孟堯緊攥著火把的手,總算鬆開了一些。“孟主事,夏大人,不好了,狄人軍隊又打過來了!”士兵忽飛奔著急急來報。孟堯與夏柏陽登上城門樓一看,果見不遠處烏壓壓一片兵馬,正往青州方向推進。顯然是青州城內的動靜傳了過去,狄人察覺出了異樣。“城中還有多少弩箭可用?”孟堯問。守將道:“狄人進攻頻次太高,每日弩箭消耗巨大,府庫中的弩箭,恐怕最多隻能支撐數日了。”狄人頻繁騷擾,顯然目的之一就是消耗城中守城器械。孟堯與夏柏陽俱是心一沉。穩定住人心隻是勝了一小半,接下來,他們顯然還要麵臨更為艱苦的形勢。“閣老。”楊瑞匆匆來到韓府書房,麵上罕見透著焦急,道:“熊暉突然斷了與兵部的聯係,兵部的斥候,已經整整三日聯係不上他。”韓蒔芳擱下筆,皺眉。“消息可屬實?”“屬實!”楊瑞:“兵部的人向來辦事穩妥,若非情況緊急,不會打擾閣老。這熊暉,該不會是臨陣反悔,背叛閣老了吧!”韓蒔芳心中隱隱生出些不好的預感,然而多年朝堂爭鬥煉出的經驗和老辣,還是迅速將這股不安壓了下去。“熊暉貪生怕死,有勇無謀,根本不是打仗的料子。他又與謝琅不合,就算本輔不出麵,他也不可能去解青州之困。我倒是擔心,那兩萬大軍會不會沒到青州,就葬在他手裏。”楊瑞思緒飛轉。“聽說近來甘州匪患嚴重,處處都是打著義軍幌子的流民鬧事,閣老是擔心熊暉遇上了山匪或流民?”韓蒔芳沒有說話,過了會兒,問:“青州情況如何?”“岌岌可危。夏柏陽雖還在苦守,但守城器械損耗巨大,肉眼可見撐不了幾日,如果朝廷援軍遲遲不到,青州城破,指日可待。還有……夏柏陽很可能發現了悍匪冒充狄人士兵的事,蘇大人從內攻破的法子,怕不能用了。”“夏柏陽一個書生,竟能有這般本事。”“夜長夢多。”韓蒔芳目中露出些許鮮少在外露出的狠辣色:“如此,便不能拖了。這種拉扯時間太長,陛下不願看到,讓裴氏的人加把火,盡快拿下青州。”“是。那熊暉那邊?”“讓兵部的人去查,就算掘地三尺,也要將人找出來。本輔便不信,兩萬大軍能憑空消失!”“是!”又五日,青州幾乎陷入彈盡糧絕狀態,包括弩箭、機石在內的守城器械基本耗盡。這意味著,如果狄人再次卷土重來,士兵隻能靠血肉之軀與狄人肉搏。連日苦戰,孟堯、夏柏陽皆精疲力盡靠在城牆上小憩。能全須全尾站著守城的士兵越來越少,眼下基本的輪崗能維持,全是身強力壯的百姓自願頂替上去的。慘淡的月光照著一張張疲憊的麵孔,可惜這安寧並未維持太久,接近黎明時,震天動地的馬蹄聲再度從青州城外傳來。守城士兵第一時間爬起來吹響長哨,發出警報,習慣性奔到弩架前,準備拉滿弓弦,才意識到已經無箭可用。除了拚死一戰,已無他法。孟堯握著劍站起來,才發現原本空曠的街道上不知何時已經沾滿了百姓,有的拿著兵器,有的隻是拿著農具斧頭等物,除了青壯男子,老弱婦孺也站在其中。顯然,青州城的百姓和守城士兵一樣,做好了與狄人同歸於盡的準備。孟堯喉頭發緊,眼睛發酸,正要說話,城門樓上的守將忽然激動大呼:“不是狄人,是大淵的軍隊,是大淵的軍隊!”孟堯一愣,奔過去,接著微淡曦光往遠處望去,果見青灰色的天幕下,一麵麵玄色軍旗在晨風裏飄揚翻卷,旗上繡著一個醒目的“謝”字。裴道閎做夢也沒有料到,謝琅深陷西京戰場,竟還有餘力回援青州。“整整三萬人,竟然還打不過謝琅帶的幾千精兵,那些人都是吃白飯的麽!”裴道閎第一次失態,惱羞成怒,咒罵起來。因他知道,青州計劃落空,不止是一次簡單的失手,而意味著他之前在皇帝麵前所做的保證與承諾,全部淪為廢紙。在裴氏與衛氏的這場博弈中,他輸得一塌糊塗。更壞的消息接踵而至。“老太爺,不好了,刑部的人將裴管家帶走了!”仆從急急來稟。裴道閎臉色一變:“可說是何事?”“說是奉了首輔手諭,徹查甘州布政使重金收買土匪冒充狄兵、通敵叛國一案。”裴道閎直接吐出一口烏血,跌倒在地。“老太爺!”仆從大驚,忙急聲喊醫官。另一邊,兵部的緊急密信也送至了韓蒔芳手中。楊瑞忐忑敘述著內容:“熊暉被流民斬殺,身首異處,京營大將張茂趁機奪了指揮權,不僅借著給熊暉報仇的名義,將裴氏在西北的勢力連根拔起,到青州後,還將所有冒充狄兵的悍匪頭目全部抓了起來,嚴刑審問,最後把與裴氏來往甚密的甘州布政使給查了出來。這張茂平日裏不顯山不露水,沒想到竟也是衛氏安插在京營的人。”“衛憫,好一個一石二鳥之計!”韓蒔芳攥緊手中信,手背因極度憤怒而冒起青筋。青州局勢的逆轉,猶如一隻看不見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攪弄著大淵朝局。隨著裴氏管事陷入通敵案,滿朝文武都嗅到,自大朝會之後,大淵朝堂將迎來又一次震蕩,這種預感在數日之後得到印證。一直稱病在府中休養的首輔衛憫,身著先帝禦賜的朱色蟒袍,以強勢姿態再一次出現在了早朝上。衛憫回朝後,先做了兩件事,第一,嚴查甘州布政使通敵叛國一案。第二,以禍亂朝綱的罪名,杖殺了一批官員,皆是韓氏門生。“證據確鑿,韓次輔應當不會有意見罷?”衛憫淡淡問。韓蒔芳麵部肌肉抽動了下,微微一笑。“他們罪有應得,仆還要感謝首輔,為大淵朝堂清理了這些蠹蟲。”衛憫皮笑肉不笑:“韓次輔能如此識大體,再好不過。”天盛帝則在禦座上笑道:“首輔與韓卿皆為大淵肱骨,缺一不可,以後定要力同心,幫朕守好這江山才是。”又問躬立在一旁的曹德海:“顧閣老風寒還未愈麽?”曹德海忙答:“已經遵陛下吩咐,遣太醫去瞧了。”天盛帝點頭:“讓太醫盡心醫治,需要什藥材,盡管從朕的私庫裏取。”隨著衛憫出山,昔日被罷黜的衛氏一黨官員也紛紛官複原職,包括閑賦在家多時的衛嵩。這日散朝後,裴昭元恰好與衛瑾瑜一道出宮門。兩人如今一個在戶部,一個在鳳閣,平日見麵機會不多,裴昭元沒心沒肺的臉上也罕見掛起一絲憂愁,歎道:“瑾瑜,如今人人都爭著卻烏衣台投誠,生怕晚了一步,就被當成異黨清除。我也就罷了,注定要受打壓的,你是怎麽打算的?”裴昭元雖然不清楚衛瑾瑜和衛氏的恩怨,但當初衛瑾瑜自請從衛氏族譜裏除名,可是鬧得沸沸揚揚,如今衛氏再度崛起,衛瑾瑜這個衛氏嫡孫,情況竟也沒有比他好到哪裏。衛瑾瑜莞爾一笑。“怎麽,連不識人間愁苦的裴七公子,也要關心人間事了麽?”裴昭元直搖頭。“你就別打趣我了,我雖然文不成武不就,可貴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大不了就辭官不做了,但你不一樣。瑾瑜,你有才華有本事,好不容易才進了鳳閣,我是擔心你。”衛瑾瑜知道對方說得是實話。便道:“其實,我恰好有樁事,想請裴七公子幫忙。”裴昭元立刻道:“你說。”衛瑾瑜:“我想見一見裴氏的家主,也就是你的父親,你可否幫我遞個話?”裴昭元以古怪的眼神看著眼前人。“你確定?我爹如今自身都快難保了,你見他作甚?”“自然是事相商,我想,你們裴氏如今也需要一個助力,擺脫困局。你將這句話原原本本告訴他即可,他會明白。”裴昭元撓撓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