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年初春,開拔去往災區的救援隊以及醫療隊回到應平。經過長達兩個月的救援,給所有人臉上都添了一層飽經風霜的痕跡,醫療隊拜別陸久安後,各自回了家,救援隊則帶上搜救犬回到縣衙。搜救犬沒能全員回歸,有一隻喚作“長風”的搜救犬折在了興襄,它是累死的,屍骨就埋在青山之下。現場的慘烈程度根本無法用任何文字來描述,山塌了一半,湖水四溢。千奇百怪的死狀,有人被斷木當胸穿透,有人下半身齊折,腸子內髒散了一地,到處都是血,新鮮的或者幹涸凝固的血。但更多的則是連屍身都找不到了。山清水秀的興襄滿目瘡痍,聽說原本這地方花木很多,芬香撲鼻,但那一個多月,衙差聞到的都是惡臭,那是屍首太多來不及掩埋,而散發的腐爛味道。盡管已經做足了心理準備,但所有人還是被這觸目驚心的畫麵給影響到了。沒有人能平和地直麵死亡。謝邑三個心理醫師任勞任怨給這群人做心理疏導,這種壓抑的氛圍才逐漸好轉。而還沒等這群衙差們徹底緩過勁來,又得知了一個晴天霹靂的消息:陸縣令接到今上調令,即將離開應平回晉南。新上任的縣令已經在驛館住了一個月,鐵一般的證據擺在麵前,由不得他們不相信。不同於救援後的沉悶,這是一種離別難舍的哀思愁怨。衙役氣氛低迷。陸久安抹了一把臉,這一天還是來了,他終將要去麵對。上頭一封接一封的調令發下來,催促他趕快上京。他不得把所有事情提上議程,在走之前全部安置妥當。他先召來主簿,吳衡沉默不語,陸久安按著他肩膀道:“你是我一手提拔上來的,能力出眾。主簿這種佐貳官,是縣衙的二把手,平時許多決策你都說得上話,應平交給你我很放心。”“新來的縣令我還未來得及接觸,想來也不差。不過每個人行事作風不一樣,一開始你可能不太適應,磨合磨合就過去了。不要換了上司就不聽話了,到底官大你一階,惹惱了他吃苦受累的還是你們這群下麵辦事的人。”吳衡啞聲問:“那萬一新縣令作風不清,收賄貪墨,把應平弄得烏煙瘴氣,那我該當如,還是照聽不誤麽?”“他敢。”陸久安咬了咬後槽牙,“應平是我們大家的心血,豈能容他人糟蹋。馬縣令若真如此,你寫信到晉南,我替你請上做主。我要是不行,大不了還有韓將軍,他總不會放任不管。”韓致帶兵軍紀森嚴,最看不得這種事。觸了他底線,一個字:死!對著主簿一一做了交代,陸久安接下來又集合了所有衙役。經過五六年的發展,衙役已從區區幾十人發展到了三百多號人,其中有絕大多數是沒有官俸的白役,是他培養來做救援所用。衙役身姿挺拔整整齊齊列隊。別看他們都是一群肌肉發達心思粗糙的武吏,但是情義最重的也是他們。一個個看著陸久安,告訴自己不準落淚。陸久安掐了把大腿,喉嚨幾度哽咽,才把想說的話吐出來。“我已得到消息,廣木巡撫把此次災情如實上報,自然也包括你們主動請纓前去救援的衙役和醫學生。你們兩支隊伍訓練有素又紀律森嚴,表現得十分打眼,巡撫大人早已注意到你們,呈上去的折子裏,為你們說了不少好話。”“你們應當也知道,平時地方備禦,京軍空缺時,很得補上一批人,其中一部分便會由州府舉薦,這一次你們得巡撫親薦,不用我說,也曉得機會難得。你們在救災中脫穎而出,為的又是利民之事,被選上肯定是鐵板釘釘的事,進去了說不得還會論功行賞。”“衙役往上升,最後還是衙役,禁衛軍則能官至統領。若是有人願意跟我一起回晉南的,就在大人這兒匯報一聲,若是安土重遷不願意走的,也不強求,大不了大人再為你們做最後一件事,去替你們回絕了此事。”“幹係各位前程,好生考量,深思熟慮後再告訴我也不遲。”趙老三沉重地問:“警犬呢?”“犬隨主人,你們各憑本事領去的,可自行決定。”陸久安想了想,又道:“去了晉南,人生地不熟,可以隨時來找我,當了你們六年的縣令,這個忙大人還是肯幫的,要是惹了什麽禍事,就別來找我了,也別說認識我。”陸久安後半段的這幾句話是奔著調節氣氛去的,衙役聽懂了,露出一個比哭難看得笑容的,陸久安心裏更難受了。最終,陸久安疲倦地揮了揮手:“就地解散”。第180章 陸久安任職縣令這六年, 做了太多事情,他要考慮的東西太多了,哪些人該留, 哪些人該跟著他走, 這些都要計劃好。單單目前這兩件事,就已經讓他身心具疲。衙役們心裏難受得緊, 還要強打一副替他高興的模樣。幾個衙役無精打采地為他收拾行裝, 趙老三剛把兩罐雪鹽裝進車架裏, 陸起又走過來, 讓他跟著去吾鄉居一趟 。陸久安在書房內,一件一件清理,每拿起一個物品,就能想起一段回憶,他舍不得丟, 但放馬車上, 又添累贅。陸久安從抽屜裏, 撿出一個虎頭金器。“沐小侯爺給的展覽閣信物。”是了, 離開應平也應該給沐藺去信一封,讓他以後回信時送到晉南,省得到時候斷了聯係。陸久安提筆給沐藺寫好信,陸起帶著人走進來, 指揮衙差將書房中的東西打包裝箱。趙老三環顧一番:“所有都要裝起來?”“所有。”陸起點頭強調, “公子貴重珍視之物,全都放在這吾鄉居了。特別是這些書,公子平時稀罕得跟金子似的。”陸久安出口阻止了:“書就不用搬了, 留著放守藏室,給應平的百姓看。”韓致見他情緒低落, 摟著他安慰:“若是難過,就緩一緩吧。不必那麽著急,皇兄都發話了,吏部的催令用不著管。”陸久安搖搖頭:“左右躲不過去。”韓致無奈,陪著他一起出了衙門。走在大街上,百姓見了陸久安,一如既往地跟他拱手致禮,他調任回京的消息目前還在縣衙內部流轉,百姓尚且不知。經過生活廣場,看到華彩坊的鋪子,陸久安不由駐足。這幾日因為地動,鋪子裏稍顯冷清,負責迎客的夥計站在店門外腦袋小雞啄米似的打著瞌睡。“進去看看?”韓致提議。陸久安目光落在在偌大的牌匾上,點點頭:“倒是把華彩坊給漏掉了。”陸久安和韓致很少親自到鋪子裏,一般需要什麽款式的衣衫,或者要看賬本,都是由掌櫃程南直接送到府上,因此在這裏看到他們二人時,程南還有訝異。“沒事,你去忙吧,我們隨便逛逛。”調任回京後,韓致和陸久安或許再也不會踏足應平,那麽華彩坊如何處理也是需要考慮在內的,在這點上,兩人的想法截然不同。韓致傾向於將華彩坊連同房契一塊兒另轉他人,陸久安舍卻不得,他想將華彩坊保留下來,先不說這個招牌已在江州聲名鵲起,每年為他提供的收益還是相當可觀的。韓致眼神古怪看了他一眼。陸久安雙手無奈向兩邊一灘:“要養兩個吞金獸,囊中羞澀……”“吞金獸?”“封敬道長和謝懷亮帶領的兩個研究團隊。”韓致了悟。程南做掌櫃這幾年,華彩坊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條,在他管理下,鋪子裏也沒出過什麽雞鳴狗盜的事,至少人品道德是信得過的,陸久安打算繼續用他。韓致倒是覺得陸久安這個舉措做得有些過於大膽:“你就這麽相信他?他要是中飽私囊,你遠在千裏之外,如何得知?”陸久安挑眉:“你來應平,離雲落這麽遠,把幾萬大軍丟給你下麵的人,你怎麽放心?”韓致嘴角繃直:“這不一樣。”“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陸久安不以為意,“況且,也不是完全沒辦法,以後回了晉南,若是有機會,我打算把華彩坊開成連鎖店,晉南的設立成總店,此處為分店,再找一個總掌櫃。每年讓他替咱們視察分店就行。”離開華彩坊後,陸久安直接去了兩個實驗室,他非常重視這兩個研發團隊,裏麵的人都是他千挑萬選出來的科研人才,因此無論如何,都要說服他們跟著一塊兒去晉南。和衙差反應一樣,聽到他要離開,所有人都大吃一驚。封敬了無牽掛,倒是無所謂得很:“陸大人你是貧道衣食父母,你走到哪兒,貧道跟到哪。”其餘人則猶豫不決。陸久安知道他們的顧忌,無非是舍不得背井離鄉與家人分離。於是又許以重諾,可以舉家一起遷至晉南,屆時可以幫著安頓妻女父母。這下子,哪還有人猶豫,都欣然同意。陸久安又轉去秦氏醫館向秦昭三人提前辭行,順便提了一下他們要不要回晉南的話。秦技之怔愣半響,不知道在想什麽,複雜難言地盯著他看了片刻,哐當一聲推門回了後院。“這孩子……”秦昭不輕不重地埋怨,他先向陸久安道了聲賀,然後婉拒了陸久安的好意,“就不去晉南了,留在應平挺好的,我也人老了,落葉歸根。”陸久安有些可惜,但是也尊重他們的決定。至於秦技之……山高水長,有緣再見吧。花了接近半個月,所有事情基本安置妥當,如果說還有什麽是陸久安放不下的,就隻剩圖書館了。圖書館修建進度已過大半,但是館長的人選至今沒有著落,連省城向學政那邊都沒有合適的人選,要麽忍受不了孤寂,要麽就是工於仕途。向學政在信裏提到,不日他便要啟程回晉南,可以在京城幫他物色人物。可是晉南這麽遠,一來一去要耽擱多長時間?恐怕他人還沒尋到,陸久安也已經不在應平了。“找個嗜書如命,心向井隅的人就這麽難嗎?”陸久安捏著薄薄的信紙不甘心。他原本以為這件事就隻能這般遺憾收場了,然而當日下午,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就主動出現在了他眼前。來人白發垂髫長須弓背,身著一襲寬博瀾衫,行走間兩袖帶風,自帶一股文人風骨。他雙手托著一紙文書,幾步來到陸久安麵前。何止陸久安,就連慣常麵無表情隻有在見到陸久安才吝嗇變臉的韓將軍,都一臉難掩驚色地從圓凳上豁然站起。“楊老伯?”陸久安失聲確認。眼前這個老人,雖然還是那副熟悉的麵孔,但是此刻的他,不管是眼神,還是周身氣度,都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再也不是原來那個每日隻知五穀三餐的鄉野村夫,而是一位風訓有度或許還學識淵博的老叟。陸久安心裏有諸多問題想問,例如:他到底是誰?似乎他表現得太過強烈,不等他開口,楊老漢主就動拱手向他行了一禮:“老夫楊從霍,乃太和十一年金榜題名的二甲進士,這是朝廷頒發的文書,特來向大人謀取館長之位。”太和是前朝皇帝的年號,也就是說,楊老伯在三十多年前,就已經有了功名,卻一直在這應平過著節衣縮食的生活。而且要不是他機緣巧合當了這兒的縣令,或許楊老伯已經駕鶴西去也說不一定。陸久安不知為何突然想起短暫夜宿的那個農院,更多的被忽略的記憶幻燈片似的從他腦袋裏一一掠過。“這楊家家宅當初也不知是誰選在此處建造的,一派歸園田居之像”。原來那時候並不是他的錯覺,楊家家宅是楊從霍所建,為得便是遠離喧囂,過上和陶淵明一樣閑雲野鶴的生活。陸久安又想到在縣衙裏幾次三番撞見他捧著書卷陪楊苗苗,當時下意識便認為是小孩兒在教爺爺識字,卻原來是楊從霍一直在傳經授文。怪不得當初孟亦台教楊苗苗時,說他進步神速,恐怕不是他悟性高,而是從小便接觸了聖賢書吧。“哈哈哈。”陸久安再也忍不住搖頭低笑出聲,為這喜劇走向一般的發展。他觀韓致這番神態,想來楊耕青也一直被蒙到鼓裏的。楊老漢瞞得可真緊啊。陸久安也不去深究是什麽緣由讓楊老漢,不,是楊進士做出了這樣令世人費解的決定,這不正是他需要的人選嗎隻是他還有一事不明:“養老伯怎知我在找館長,我鮮少在府中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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