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時,陸久安和韓致出了一身的汗,裏衣都給浸濕了。逃出廂房後又見風,深夜的風不比白天,吹在身上跟利刀子似的,刮得人皮膚生疼。這會兒,院子裏已經有不少人在咳嗽了。韓致細細擦掉陸久安臉上粘著的清灰,按了按他脖子:“我出去一趟,你就呆在院子裏,等我回來接你。”地動這麽大的事,整個省城都驚動了,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揮使三司齊聚,緊急調遣屯兵進行部署組織救援。火把一排一排被點亮,照得城中燈火通明,四麵八方都是隊伍行進的聲音。就這短短兩刻鍾的時間,陸久安已經看到三波全副武裝的士兵從院門外跑過去。中途按察使親自跑了一趟,見院子裏有條不紊的,還有些詫異。不過他隻是短短愣了一瞬,局勢緊迫,容不得他分心細想,叫來好友向道鎮做簡單交代。陸久安依稀聽到“草場走水了,正在組織滅火”幾個字,沒說幾句,外麵有下屬在催,就又匆匆離開了。陸久安抬頭望去,隻見西北方向火光漫天,一團團濃烈的黑煙盤繞著直衝雲霄。嘈雜的雞鳴狗吠在夜裏止不住,所有人呆在戶外一宿沒合眼,強睜著眼皮熬到天明。卯時一過,天剛破曉,韓致牽了兩匹被養得油光水亮,肌肉發達的壯馬回來了。他身上多了兩種截然不同的味道……潮腥的江水和刺鼻的烈火,外衣也燒焦了一節,穿在身上顯得不倫不類。“上馬。”韓致沒進門,衝他喊了一聲。陸起似有所悟,知道自己不能一起回程了,緊緊拽著陸久安的袖子,眼神帶著懇求。關鍵時刻,陸久安知道不能拖泥帶水,摸了摸陸起的頭,神情凜然:“聽著陸起,大人現在交給你一個任務。”“你立刻召集省城新聞社的所有人員,包括丹青手,全體出動。緊跟地方災情,圖文並茂地記錄以下內容:包括且不僅限受災房屋、傷亡人數,救援進度等。”“任務緊急,刻不容緩,即刻出發,能不能做到?”這一刻,陸起身上爆發出前所未有的使命感,他強忍不舍,帶著視死如歸的決心,大聲道:“能做到!”向道鎮從後麵上來:“本官剛才什麽都沒做,小兄弟,我跟你一起,我去叫上學生門徒,能出一分力是一分力。”陸久安拍了拍他肩膀,語氣沉重:“注意安全。”翻身上馬,頭也不回地離開。按理來講,水路才是最快的,順江而下,經過江州府便能直達應平。但是就如剛才所言,地動會引發後續多種地質災難,水路凶險,一旦遇難,九死一生。陸久安終於看到了這場地動帶來的影響,省城還好,倒塌的房屋隻有零星幾座,屈指可數。出了城池,用人間慘像來形容也不為過。河川改道,江水四溢。道路傾覆,巨石交錯。很多百姓坐在一堆廢棄的瓦礫上哭泣,或者幹脆廢墟周圍已經沒有了聲息。閻羅王高舉生死簿,無情地勾走了一個個鮮活的生命。路上韓致牙關緊咬,一言不發,隻發狠抽著手中的馬鞭,催命般往前趕著,陸久安有幾次差點被他甩到沒影。但他從未主動叫停休息過,因為他非常清楚,韓臨深雖然與韓致不是親生父子,但是朝夕相處下感情已非同一般。況且韓臨深身份尊貴,是皇子或許更是儲君,萬一出了差池……還有鴻途學院。裏麵聚集了全應平乃至周邊縣城部分適齡學子,這些都是大周未來的棟梁,朝氣蓬勃,花一樣的年紀,對生活充滿了希望。按照推斷,地震時他們正在鴻途學院宿舍裏睡覺。陸久安不敢再想,第一次在心裏誠心地向老天爺祈禱,千萬……千萬不要有事。路上餓了就吃幹糧充饑,渴了就忍著,實在忍不了了,再喝路邊的積水。幾天的路程,硬是被他們縮短至一日多,到達鴻途學院下馬時,陸久安雙膝一軟,直挺挺朝地麵跪去。他大腿內側因為連續不見歇的馬背上奔波,被磨得鮮血淋漓,早已痛得沒有知覺了。第178章 韓致把陸久安摟在懷裏, 鼻尖聞到一股濃烈的鐵鏽味,低頭一看,見他衣袍下血跡斑駁, 泅透了布料, 血跡順著褲子一路蜿蜒到了膝窩。“久安……”韓致胸口登時絞痛難當,嗓音嘶啞不成調。此刻的他生出一種靈魂被架在烈火上炙烤的無力感。一頭是韓臨深, 一頭是陸久安, 偏偏誰都沒有顧及到。陸久安真是前所未有的這麽狼狽, 嘴皮幹裂沒有血色, 臉上也是慘白無光。這時候疼痛感慢慢回到身上後,陸久安忍不住倒吸一口氣,額頭上的冷汗瞬間就冒出來了,他想著自己一路上硬是強忍著一聲不吭急著趕回來的目的,按著韓致的胳膊慢慢撐起來:“不怨你, 我跟你一樣也心急。你扶我一把, 我們快進學院看看情況。”鴻途學院裏空無一人, 從教室裏雜亂一地的書籍和尚未來得及關上的教室門, 不難看出當時所有學生都是匆匆離開,唯一值得讓人安心的是校內建築完好。這時候,範成秋從正務中心出來,正好和陸久安兩人迎麵相照, 一時又驚又喜:“縣令大人……”範成秋不是第一次經曆地動了, 但麵對天災還是心有餘悸,更何況還肩負重任帶了那麽大波孩子學生,看著陸久安差點老淚縱橫。陸久安開門見山問:“範教諭, 地動時學生們可有傷亡?”“學子們無一人傷亡,隻有孟夫子在帶學生們逃離時不慎崴了腳。”提到這個, 範成秋既慶幸又感慨,“幸好大人當初堅持學院做地動逃生演習,這一次才能平安無事地渡過。”“還有韓小將軍,許多學生嚇哭了,關鍵時刻是他站出來,安撫好了眾人情緒。”陸久安和韓致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高懸的心才得以放下。在詢問下,範成秋又相繼說了一些學校臨時的計劃安排。地動發生時,夫子帶領著學子們有序撤離,並在後續請了心理谘詢師謝邑三人對其進行心理安撫。在初步估計沒有地動後,鴻途學院便發出了放假通知,包括夫子們在內的所有人離校歸家。“辛苦你了,範教諭。”陸久安真心實意地讚許,演習是一回事,事情真正發生時,整個學院都能做到臨危不亂,把事情安排地妥妥當當,範成秋功不可沒。學院這一次幾百人同時撤離,沒有發生踩踏事件,無一人傷亡,就算放在他那個時代都可以談得上是逃生典範了。“為人師者,應該的。”範成秋理所應當道。“你和各位夫子都是值得褒獎的高義大德之士,鴻途學院有你們,是學生們的榮幸,也是我的榮幸。”陸久安擺擺手,“範教諭,就先關上鴻途學院的大門,你也回去吧。”說完這些,陸久安就告辭了,整個應平縣不隻有這群學生,還有其他黎民百姓,縣城亂成一鍋粥了,應平還等著他這個縣令主持大局。韓致和陸久安馬不停趕回縣衙,大堂裏的留守人馬聽到了動靜,出門一看到兩人,連日的惶惶不安瞬間被驚喜取代,連漂浮不定的心也跟著安定下來,帶著激動的哭腔朝屋內吆喝:“韓將軍和陸大人回來了!”無將不成兵。所有的人呼啦啦全部湧了出來,一個個仿佛找到了主心骨,望著兩人雙眼通紅。吳衡當先跪下來,像個做錯事的孩子,難掩自責:“大人離開時卑職信誓旦旦向你保證看好應平,結果……” 吳衡說不下去了:“卑職有負大人所托,愧對於您。”“天災難測,與你無關,先起來說話。”陸久安一把拽起他,拍了拍他皺巴巴的衣領,“臉上倦容深重,這兩天沒怎麽睡好覺吧?我觀縣衙裏隻有這麽點人,其餘衙役想來被你派出去了,你做得很好。現在應平是個什麽情況,你跟我說說。”吳衡胡亂擦掉臉上的淚水,收拾好心情,找回了身為主簿的鎮定,道:“現在隻有八個鄉上報了災情,共計倒塌房屋五十三處,傷亡暫不明,衙役分往各處前去查看,視情況危急而定實施救援。”“另外,縣城內建築均有不同程度受損,道路開裂,暫無人受傷。”這種程度的受災,相對這場地動而言,實在算得上是微乎其微了。其實在回應平的路上,越往江州府方向走,災情越發不明顯,陸久安便推測,地震源應當是在相反的方向,應平隻是受到了波及。還有另一個原因,應平百姓這些年生活逐漸富足,很多人都是新蓋的房子。就算是老居民,也在聽從陸久安的建議後,翻新成了民宿,相對他去省城看到的那些搖搖欲墜的老舊建築,抗震好了不少。陸久安一邊脫掉外衣,一邊快速吩咐:“集合縣衙內所有救援隊,訓練了這麽久,現在應平百姓處於水深火熱當中,正是需要的他們的時候。救援爭分奪秒,刻不容緩,帶上各自的搜救犬,隨我出發。”韓致打斷他:“縣城內同樣有不少事等著你處理,你留在縣衙,我帶隊出去。”陸久安反駁:“可是……”“沒有可是。”韓致拿出一管藥膏放在他手心,“久安聽話。”韓致的暗示再明顯不過了:你身上有傷,不宜再奔波,留守縣衙處理縣城事務,正好可以養傷。等待衙役準備救援裝備的時候,韓臨深、楊苗苗、阿多跑了進來,楊苗苗見陸久安身邊少了個人,擔憂問道:“陸起哥哥呢?”陸久安摸了摸他腦袋:“陸起哥哥是新聞社主編,在外麵帶著人做地震現場文稿報道。”楊苗苗難過地抿了抿嘴角,這場地動還是給他幼小的心靈造成了不可磨滅的創傷。韓臨深沉默不語,思索片刻走到韓致麵前:“爹,我剛才進屋時聽到你說要帶隊去救援,我同你一起吧,我也可以做不少事。”韓致直直看著他的雙眼,見他目光堅定,點點頭同意了,並罕見地誇讚:“你終於像點儲君該有的樣子了,既如此,趕緊去換套輕便衣裳。”陸久安親耳從韓致口中聽到韓臨深的真實身份,竟絲毫不覺意外。種種跡象他本早已有所猜測。甚至對韓臨深被培養成為民分憂的儲君,而由衷地替天下百姓感到高興。若是每個朝代的皇帝都是為民計深的賢良君主,河清海晏,時和歲豐,山河無恙,煙火尋常,這樣的大同社會還會遠麽?不多時,隊伍在縣衙裏集結完畢,一聲令下,韓致帶著救援隊,朝著受災地義無反顧地奔去。陸久安受傷的位置比較敏感,秦技之查看時他本還有些尷尬,但觀秦技之一本正經,他又唾棄自己庸人自擾,安安分分等待他用外敷草藥做了處理,又忙著地震受災事務了。期間,他給皇帝寫了一份請令,請求回京時間向後延遲兩個月,封了火漆,命人快馬加鞭遞上晉南去。韓致率領搜救隊輾轉不同鄉進行救援,每天都有新的受災數據更新,隻不過截止目前情況尚能令人接受,隻有四個人死亡,其餘皆是受傷,由當地赤腳大夫簡單處置傷口後,抬到了縣城醫館做治療。即便如此,應平幾個醫療點每天都是人滿為患,何況其他地方?觀星新聞社的地震專稿一篇篇傳回應平,又陸陸續續貼在生活廣場展板上,其間內容那才叫一個觸目驚心。此處地震的重災區在一個興襄的地方,應平的百姓平時壓根沒聽說這個地名,沒想到第一次得知,是以這種慘不忍睹的方式。陸起帶著縣城新聞社深入災區,此次編輯隊伍裏有向道鎮特意找的門徒學生襄助。這群學子文采一個比一個斐然,親眼目睹了這場人間地獄後,大為震痛。飽含情緒撰寫出來的文字,聞者揪心讀者落淚。再由丹青手作畫,記者展示的死亡數據,應平百姓看了無不是感同身受,紛紛對這群素未蒙麵的遇難者感到揪心。天災無情,在憤怒的大自然麵前,人類的生命顯得如此渺小脆弱。陸久安走在縣城街道上,總是能聽到各種各樣的議論哀歎聲。科技不發達的古代,救援顯得尤其艱難,饒是應平受災輕微,救援隊也整整耗時了十多天,才精疲力盡地回到縣衙。他們每天都在晝夜不綴地救援,一直沒有好好休息,回來之後,陸久安讓他們什麽都不要管,立刻先去睡覺。韓致熬得眼睛都紅了,若是平時與他分別小日,見了麵定要溫存半天,如今累得連話都不願多講,挨著枕頭就睡。陸久安扔掉他穿壞的皮革皂靴,又端來一盆熱水,為他清理指甲縫裏的泥塵。他手上添了不少傷口,最為嚴重的是右手虎口處,幾乎皮開肉綻。陸久安取了溫酒給他消毒,就算如此,韓致也沒能醒過來。陸久安把他全身上下擦洗了一遍,在他額頭親了親,起身離開。韓致足足睡了一天一夜才起床,此時他餓得前胸貼後背,陸久安早已讓縣衙食堂備了吃食,好讓壯士們一醒就能立刻吃到一口熱飯。韓致本就食量巨大,一連添了三大碗才飽腹,陸久安一直在旁邊靜靜等他吃完,方才問起救援的過程。韓致不善言辭,很多地方說得不夠詳細,旁邊的衙役聽了,間或補充一兩句,這次受難人數總計28人,男女老少皆有,最小的是一個剛出生不足半月的嬰兒,還沒來得及好好看這個世界,生命的光就熄滅了。話題有些沉重,說到最後,所有人不約而同地沮喪著臉:“搜救犬不停吠叫,告訴我們下麵有人,我們一點點把廢墟扒開,拉出來的卻是一具了無生息的屍身,我們分明已經竭盡全力了……嗚嗚嗚,陸大人,這感覺太不好受了。”陸久安也是聽得呼吸窒悶,唯有韓致一人尚能保持平靜,他想了想,好似漫不經心說道:“我做將軍這麽久,其實戰場上每天都會看見不同的戰士死去,災情和打仗一樣,也是會見死人,但是這和打仗不同。”“戰場上,我是看著他們受死,但我不能阻攔他們,因為這是他們身為戰士的宿命,連我這個身為將軍的,都在帶頭衝鋒。”“這次經曆,我從廢墟裏拉出來那麽多個人,每活一個,我心裏的枷鎖就更輕一分,好似彌補了那些年在我手下不能全命的兵。”衙役眼裏的光忽明忽暗,最後慢慢歸於沉寂,連沒有參與救援的陸久安也被其觸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