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其實,雲落城太孤獨了,如同恪盡職守駐紮此地的邊境士兵,終日與喧囂的狂風作伴,能聽到的隻有駝鈴聲聲。城牆之下,堆著散亂的粗砂礫石,枯黃的石頭縫中,爬出兩三根碧綠的雜草。卷在細管裏的密信被抽出來緩緩展開……“體弱難行,夜請秦技之,不知其故。”韓致麵無表情,捏著密信的手微微使力,一寸寬的信紙被碾成齏粉散在風中。邊塞的太陽是沒有重量的,有時候像盛開在枝頭的梅花,有時候又像等在城牆的戰鼓。一隻威風凜凜的巨狼徘徊在韓致腳邊,間或仰頭發出一聲長嘯,感受到主人的心情,巨狼齜起鋒利的牙齒,顯得躁動不安。楊耕青從背後悄無聲息地靠近:“稟告將軍,籠子坡設下的斥候最近發現有一小撮撻蠻遊兵。”“怎麽發現的?”“斥候在水流旁看到馬蹄印,撻蠻戰馬的蹄釘與大周的不一樣。”這群臭名昭著的撻蠻如地底下一群趕不盡殺不絕的老鼠,趁著房子裏的主人不注意,時不時偷偷摸摸咬壞點東西,留下兩顆老鼠屎,敗人心情。“不痛打落水狗,他日必讓這群畜生反咬一口。”既然敢摸到大周境內,那就叫他有來無回,韓致眼神一厲:“按兵不動,再探。”楊耕青領命而去,離開之前,楊耕青看到韓致手裏握著一朵淡藍色的花朵,花瓣層層疊疊,含苞待放,讓人忍不住想剝開來看,這花朵綻放時是怎樣一種美景 。他家將軍,身在雲落,心在應平。六月初,應平縣城外主幹道鋪上一層灰撲撲的泥石沙土,農夫好奇想踏上去試試,被同伴拉了回來,同伴指著官道旁立著的一個木牌,上麵寫著“路麵未幹,嚴禁踏足”。再看到守在道路兩側牽著高大警犬來來回回巡視的衙役,農夫打了寒噤,與同伴繞道而行。六月底,百姓發現主幹道那條奇怪的道路旁豎立的木牌已經被撤走,巡視的衙役也不見了,攜著鄉人大著膽子走了上去。“咦,這路麵好硬,如石塊一般。”不僅堅硬,而且平整,下雨天走在上麵,再也不怕滑倒了。問起此路,在縣城門口值守的官差大哥回答說,這是水泥路,隻要不經常在上麵搬運重物,過個幾年都不會損壞。7月初,像這樣的水泥路又往外延長了2公裏,直連接到山腳下,遠遠望去,如一條銀灰色的蟒帶,貫穿了應平縣城的郊外,將碧綠的田野一分為二。沐藺出遊的馬車,就是在這樣一條蟒帶上,從山腳下一路暢通無阻回到了縣衙。第078章 久安囫圇吞棗咽下一塊糯米糕:“沐藺回來了?到縣衙府上啦?”衙役隻來報個訊, 報完還要回去繼續值守崗位:“對呢,小侯爺剛到縣衙門口,正在指使小廝搬運他帶回來的東西。”“這帶什麽東西回來了啊。”陸久安心生好奇, 拍了拍手上的糕點碎屑:“走吧, 去迎接一下咱們幾個月未歸的小侯爺,省的到時候抱怨我說對他不聞不問。”以小侯爺的性格, 指不定真能幹出這樣的事來。陸起擱置手中的毛筆, 快步走到陸久安身邊:“大人, 我寫好要聞了, 我跟你一塊兒去吧。”“這麽快?”陸久安隨手抄起他寫的每日要聞:“現在陸起做這份工作已經得心應手了啊,第一次寫的時候,還抓頭抓腦地執筆難書呢?”生活廣場建成後,休閑區人流量巨大,如陸久安所料, 那塊地方每到下午, 就會聚集一大波下棋鬥蛐閑聊的人。而當日規劃的展板上需要每日更新的要聞也應運而生, 這個重擔被陸久安委任到了陸起頭上, 之前陸起負責的算術教學則移交給了其他人。陸起被提起黑曆史,臉皮薄紅:“還不是大人要求寫的要聞太過新穎,又要有民生雜事,還要有國家大事, 我又沒寫過, 第一次當然不知從何入手了。”陸久安道:“是啊,咱們陸起已非吳下阿蒙,現在熟能生巧, 就算做每日要聞的主編也不在話下。等以後我給你找幾個手下,讓他們配合你收集每日軼事, 做一做民間采訪,給你提供文稿素材。”陸起滿臉迷茫:“大人,何為民間采訪?”“啊這個嘛......”陸久安想了想:“我給你舉個簡單的例子,比如縣衙頒布了一項新的政令,效果怎麽樣?百姓心中怎麽想?我們成日待在縣衙裏不清楚。這時候就需要有人下沉到基礎去,調查民聲民調,聽取百姓的建議和看法,做出因應之策。當然了,這隻是其中一種,百姓日常生活也有很多趣事雜聞可以采訪,就靠記者們自己去探索發現了。”陸起一臉所思。陸久安又道:“當然,縣衙現在經費不足,活動範圍被局限在應平。等以後應平富足了,就需要你們走到外麵去,了解其他州縣情況,人嘛,取長補短,才能不斷進步。若是閉門造車,縱你幹得熱火朝天,說不定還是原地踏步。”陸起抬頭看他一眼,心裏則不以為然,他想:以大人的能力和才華,隻有別人趨之若鶩的份。就說應平現在的樁樁件件,鍾樓,水泥路,人民子弟衙役,哪個不是首創先河之事?陸久安展開每日要聞一邊走一邊看:“讓我瞧瞧你今天寫的什麽內容。”陸起作的每日要聞按照陸久安要求,目前隻有三大版塊,分別為熱點要聞,本地要聞、娛樂要聞。熱點要聞作為頭版,主要介紹大周新政時勢或邊境戰況,這部分的內容來自地方上的驛站,大周朝廷會定期將皇帝諭旨、詔書等官方文書通過驛道自上而下傳送到各個州縣。陸起這一期所選內容就是皇帝陛下吩咐禮部舉行的折桂節一事。折桂節乃大周為天下學子考生祈福的日子,這一天,大周皇帝會手持桂枝,前往文昌星殿前,這裏供奉著一位主掌功名、文運的利舉之神文昌帝君,大周皇帝要三拜其像,喝下科星桂酒,以祈福來年學子金榜題名。從德宗帝重視的程度來看,大周皇帝還是有一顆求賢若渴的心。陸久安點評:“寫得中規中矩,遣詞造句有待改進。”陸久安又看向下一個板塊。本地要聞則是聚焦應平的發展經濟這一塊,陸起大書特書寫了很長一塊篇幅,占了要聞三分之一的版麵。陸久安看完,默然無語。陸起不愧是縣令吹,連篇累牘全是對他的彩虹屁,陸久安盡量用溫和委婉的語氣提醒他:“陸起,你要改掉你這一個毛病,你看你每期本地要聞都要打回重寫,新聞講究客觀事實,不摻主觀情感。是非曲直自有定論,你要寫鋪水泥路,就隻寫水泥路的相關信息,就不用說陸縣令什麽壯舉之類的溢美之詞了。”陸起低垂著頭嘟噥:“可是不隻我一個人這麽想啊,我看好多衙役百姓都是這麽想的,是大人你說的每日要聞需忠於事實。”陸久安歎氣:“陸起你要知道,不可能所有人都這麽認為。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一碗米飯尚且眾口難調,何況修路鋪橋這樣的大事。萬一有人因為在水泥路上摔了一跤,磕破了膝蓋,他就是不認同水泥路呢?”陸起反駁:“他自己跌倒,那也算不到水泥路的頭上,分明是這人胡攪蠻纏。”陸起曲起食指在他額頭上輕輕一敲:“你看,你又鑽牛角尖,我隻是隨便舉的例子,你偏要拿此深究。我無非是想告訴你,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展示板是縣衙修建的,要聞是縣令的長隨寫的,你的一言一辭代表著官家,代表著應平縣衙。若是被有心之心裹挾做文章,說你陸大人操縱民調溜須拍馬,伐功矜能。往禦史台一奏,這不是現成的罪證嘛。”“我之前隻讓你刪掉重寫,沒告訴你緣由,隻是希望你能自行明悟,你倒好,變本加厲給你陸大人挖坑是不是?”“我知錯了大人。”陸起漲紅了一張臉,愧疚道:“是我愚笨,在大人身邊耳濡目染這麽久,還做不好事。”陸起說著就要下跪認錯,陸久安捏著他肉嘟嘟的圓臉,將之捏成了一隻吐水的金魚:“起來,動不動就跪,你給你陸大人跪什麽?我說的話你都忘了?犯錯不可怕,每個人都是在犯錯中成長起來的。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以後凡事行動之前多方掂量掂量。再說了,隻要不是什麽殺人放火的事,都有大人我給你兜著,小屁孩。”陸起癟了癟嘴,突然撲進陸久安懷裏緊緊抱住他的腰腹,聲音悶悶的:“大人,陸起一定會勤勉自勵努力成長,不讓你掛心。”“好啦。”陸久安摸了摸他的頭,將他從懷裏拔出來:“我也不給你壓力,你記住就好,以後可不能這麽寫要聞了,若是形成這種浮誇的風氣,養出一批沽名釣譽好大喜功的中庸之輩,不利於應平的發展。”陸起最後看向娛樂要聞了,這一個版正好契合陸起這個年齡,要聞裏提到警犬尋物和百姓以將棋博弈這兩件事,文章可圈可點。“不錯,你把本地要聞修改一下,就能作為明天的終稿了。”陸久安把報紙遞還給他,兩人正好走到縣衙府大門。沐藺還在指揮小廝搬上搬下:“哎,你小心一點,這棵果藤可是我千裏迢迢從山上挖回來的,一路澆水堆土伺候著,你別給小爺弄折了。”“沐藺?”陸久安隻看了他一眼,忍不住捧腹大笑。站在門口的人再也不複之前風流倜儻的翩翩濁世佳公子模樣,全身上下灰頭土臉不說,臉上的皮膚被風雪侵蝕得幹枯粗糙,衣服也皺皺巴巴,整個人狼狽不堪。讓陸久安忍不住聯想起他第一次來縣衙時,郭文說他如乞丐一般不修邊幅的事。沐藺勃然大怒,正要嗆聲,陸久安收斂所有姿態,一本正經地咳嗽兩聲,問:“此去一趟,收獲滿滿啊。這是什麽果子啊?有這麽好吃嗎?讓您費心大老遠搬回來。”“哼。”沐藺臭著一張臉道:“本世子也不知道,總之酸酸甜甜的,想搬回來就搬回來咯”陸久安斜乜他:“不知道你也敢亂吃?真是無知者無畏,你就不怕被毒死麽?”沐藺道:“不是有你給我的遊記嗎?書裏有教怎麽判斷食物的可食性,既然猴子也能吃,那就是沒毒。”和猴子搶吃的,沐藺膽子真大:“沒遇上老虎吧?”陸久安隻是隨口一問,沒想到沐藺點了點頭,拉開長袖給他看手臂上那三道皮開肉綻的傷口:“老虎抓的,我背上還有一道。”陸久安嚇了一跳:“這麽凶險?那你如何虎口脫身的?”“打死就好了。”沐藺神色漫不經心,仿佛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麽駭人聽聞的話。……陸久安肅然起敬,對沐藺的武力值有了新的認識。沐藺搬回來的東西五花八門什麽都有,他是富貴子弟出身,連看一截枯木都是稀罕的,陸久安在那堆東西裏麵挑挑揀揀滿臉嫌棄:“你怎麽什麽都往府衙裏般,我府上又不是收破爛的,這麽大一堆破石頭你撿回來幹什麽?馬都讓你給累瘦了。”“鼠目寸光。”沐藺寶貝一般搶過來抱在懷裏:“此乃仙山腳下一棵神樹旁的石頭,仙山你定是沒看過,那真是群峰亂峙,霞光作披,大雪三尺壓山頭……算了,與你說你也不明白,井底之蛙。”陸久安好笑,不知道誰才是那井底之蛙。他上輩子坐著火車飛機踏遍祖國山河,崇山峻嶺荒漠戈壁什麽樣的景色沒看過?沐藺隻出了一躺遠門,就敢在他麵前班門弄斧耀武揚威……也罷,畢竟他可是活了兩輩子的人,不與這個傲嬌的小侯爺一般見識。陸久安突然想起一事,掀開馬車簾子不動聲色地從車廂內一寸一寸掃過,企圖尋找蛛絲馬跡,沐藺怪笑兩聲:“別找了,我知道你想啥,在這兒呢!”沐藺從懷裏摸出一疊小指厚的散亂紙頁:“沐藺仙山遊記,諾。”第079章 陸久安眼睛一亮, 沐藺性格乖張跋扈,對於遊記一事,陸久安本來已經不抱希望了, 沒曾想沐藺反倒給了他一個意外之喜。“沐小侯爺路途辛苦了。”陸久安毫不吝嗇對著他就是一頓誇讚:“我這就吩咐膳夫設下佳宴, 為你接風洗塵。蔣方,你一塊兒來。”蔣方回來以後一直穩如隱形人一般立在旁邊靜候其令, 聞言拱手稱是。陸久安拿出去年才釀造的桑葚酒, 沐藺垂涎已久, 再加上遊曆途中滴酒未沾, 早就饞得不行,他喝了一口,陶醉不已,偏得了便宜還賣乖:“我當是什麽瓊漿玉露,黑乎乎的, 也不過如此嘛。”陸久安不懷好意, 狡黠一笑:“沐藺你有所不知, 我釀這桑葚酒卻不是為了口腹之欲, 主要是為了滋補潤養之用,是一道適合女子的佳釀,當然了,你要是陽虧氣虛, 喝了也大有裨益。”陸久安話裏的深意不言而喻, 若是一般的人聽了也就罷了,但沐藺是何人呀,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風月老手, 麵對陸久安的揶揄不但沒有偃旗息鼓,反而欺身上前壓低了聲音道:“哦, 那陸久安你可就給錯人了,等韓二再來應平之時,這酒還是留著給你自己用吧。”陸久安不解其意,沐藺高深莫測點了點嘴巴:“縱欲傷身啊。”……陸久安腦子轟地一下炸開,縱.欲傷身?兩個男的如何縱.欲傷身?最多不過就互相做個手工活嘛。陸久安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暗自反省,為什麽要不自量力上趕著找這個老流氓開車啊,車軲轆都快壓臉上了。這句浪蕩之詞隻有陸久安一人聽見,他轉頭看了眼坐在右邊規規矩矩的蔣方,再看一眼左邊懵懂純情的未成年陸起,拿起《沐藺遊記》,咳了咳嗓子,轉移話題說起正事:“沐藺,你寫的遊記……”沐藺兩眼放光,自寬大的椅子上微微坐直了些:“如何?”陸久安給出中肯的評價:“內容豐富多彩,特別是沐藺打虎那一段,險象環生,跌宕起伏。描寫的風景也是引人入勝,隻是文采還有提高。”沐藺懶洋洋往椅背上一躺,搖晃著手中的酒杯:“當然不能和你探花郎相比,我隻是一介武將後人嘛。”陸久安莞爾一笑:“但是我想說,真情實意才難能可貴,文中一花一木皆是你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沒有什麽比這更能打動人心了。所以我打算為你成立一個旅遊專刊,專門刊登你寫的遊記,你覺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