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關門弟子


    拜師當日。


    百草莊外素來人丁寥落的田間小道, 突然間熱鬧許多。


    兩旁侍弄田地的農夫們自晨起短短的一個時辰內,便已經見了十幾撥人或騎馬或乘車或徒步, 穿行過狹窄的土路, 直行入小溪後的樹林子裏消失不見。


    “當家的, 這裏頭……可是有什麽講究?”


    一個新婦忍不住拍了拍丈夫問道,年輕農夫半赤著膀子往地上一坐, 拿了黏糊糊的巾子擦臉,賣了好大一個關子才道:“這你便不曉得了吧?那林子裏頭……可有個神醫!”


    他露了露大拇指, 一臉自豪道:“你看看這些個人, 那都是去找神醫看病去的!”


    “可這平日裏,也沒見著這麽多人咧?”


    “神醫的脾氣, 咱哪知道?許是今日心情好了, 鬆了口多看幾個唄。”農夫撓了撓後腦勺,朝旁邊一個勁插秧的自家二叔問:


    “二叔, 是吧?”


    “是個屁!”那二叔沒好氣地丟了秧苗子:“瞎叨叨什麽?甭管人多還是少, 都跟你沒半毛錢幹係!你莊稼秧子得給老子插好嘍,不然明年吃不上飯可甭打你二叔的主意!”


    新婦期期艾艾地應了兩聲,連忙催了當家的幹活,隻眼神時不時瞅兩眼, 就這麽一會兒功夫, 又過去了五六人,那些個騎了高頭大馬的,是個頂個的俊,便跟選美似的, 心裏頭不由嘀咕:


    莫非這神醫是個好色的,專給那些個俊俏漂亮的瞧病?


    麇穀居士自然是不知道自己短短時間內,竟已經被貼了好色的標簽,跟撒手掌櫃似的往小院裏一躺,任楊廷安排人去招待。


    莫旌與林木俱是能幹的,昨日一下午便將拜師的場子弄好了,便在百草莊外莊最氣派的大花廳裏,上首一座,其下左右一溜各整整齊齊地擺了兩排方形長幾,茶水糕點果品一應俱全,來一個,便招待人進去一個。


    鬼穀子門下,個個都是美人,性子好些的,便也好聲好氣地去了,性子別扭些的,便有些不大樂意:


    “信伯那不著調的臭老頭呢?怎麽就安排了你們兩個麵生的招待?”


    還有是對那新認的小師妹好奇的,拐著彎地問兩人:“新來的小師妹是何等樣人?性子如何?”


    直讓莫旌與林木兩人心力交瘁。


    也有認出兩人是楊廷貼身侍衛的,譬如眼前一位,莫旌硬著頭皮半屈了屈膝道:“王郎君安好。”


    王沐之眉開眼笑地一人發了一個金裸子:“聽聞蘇二娘子被師傅收作了小徒弟,你家郎君恐怕樂壞了吧?”


    莫旌如臨大敵地看著他,執意不肯收,孰料林木收得飛快,一邊還打趣道:“王郎君這消息倒是靈通。”


    當年王沐之尚且是個奶娃娃之時,便已出落得眉眼漂亮,被鬼穀子看了一眼,忍不住抱回穀中看了半年,直至王家找來,才丟了回去。


    隻可惜琅琊王氏規矩森嚴,縱鬼穀子起了收徒之心,可到底嫌條條框框麻煩,結了個善緣便歇了那收徒的意思,倒是這百草莊,卻是不避著王沐之的。


    莫旌自然也沒有阻撓王沐之觀禮的資格,不情不願地領了人進去,見王沐之毫不見外地與“兄姐”認了一通,心裏更是氣得憋悶,幹脆直接去了門外守著。


    “阿木,你說王郎君來此作甚?”


    一個外人。


    林木看了看身旁嘴角能掛三瓶油的同僚,樂道:“阿旌,莫太較真了,王郎君雖說與我們郎君不對付,可素來不在暗中耍手段,恐怕當真是來瞧一瞧熱鬧的。”


    莫旌“哦”了一聲,回顧過往又覺此言在理,點頭讚同道:“手段倒是不耍,就總愛將他那天仙似的妹妹與主公湊作一堆。”


    林木嗤了一聲:“怎麽,卯一去了蘇二娘子那,你這心……便也跟著偏過去了?”


    “那倒沒有,隻不過嘛……”莫旌咧開了嘴,幸災樂禍地道:“阿木,我這還是頭一回見咱主公吃癟。”


    說起來,光憑著那張騙人的臉,主公便忽悠著多少長安城裏的小娘子前赴後繼,一浪一浪全死在了那冰涼冷酷的沙灘上。如今難得有個能讓他吃癟的,作為下屬,忍不住便想瞧瞧熱鬧。


    林木捂著額頭歎了口氣,露出指縫的眼睛裏卻透出淘氣的笑意:“你還說,我阿娘日日在府裏長籲短歎的,生怕郎君打一輩子光棍。”


    “誰打一輩子光棍?”


    正麵裏一道笑聲傳來,莫旌與林木麵色一凜,忙不迭地拜了下去,畢恭畢敬的施了一禮:“拜見墨國師。”


    隻見花廳前,一道高挑身影大步流星而來,女郎一襲玄色深衣,頭發利落地梳成一束高高挽起,作男兒打扮,麵皮白淨,眼角的細紋和微霜的鬢角透出了一絲真實的年紀。


    正是以年老致仕的前任國師墨如晦——


    若讓她從前那些同僚來看,必是又大吃一驚:墨如晦致仕前,縱比同齡人年輕,可也不曾如此康建,起碼那鬢發便已白了大部,哪有如此神采飛揚。


    “莫叫國師,都是從前的事了。”


    墨如晦揮了揮手,腳步在林木麵前頓了頓,相比較莫旌,她還是覺得林木的長相合心意:“你家郎君呢?”


    “郎君……”林木被她看得緊張,舔了舔唇道:“郎君恐怕還在打扮。”


    “打扮?”


    墨如晦挑眉,顯然是不大信的,裏邊十數個同門已經紛紛站起,再堵在門口已經不合時宜,便放過了林木,指尖在他麵上溜了一溜,才笑嘻嘻地進了去。


    莫旌讚歎地看著墨國師青鬆般挺直的身板:“阿木,你好豔福。”


    林木嘟囔了一聲,到底沒敢說出來。


    裏邊顯然因為墨如晦的到來,又熱鬧了起來,此番來人,多數還是逗留在京畿附近之人,並不算多,可亦不算少了。


    鬼穀子收徒生冷不忌,門生眾多,但說起手把手教大了的,還真沒幾個。墨如晦作為大師姐,是頭先受益的,入世又立下一番偉業,彪炳千秋,在一眾師弟師妹們自是威望十足。


    不過不論出世入世,甚至門人生死對決,鬼穀子都不曾幹涉過,門風任意,自然也使得這些門人跟崇尚自由,不肯受拘,多數不願在朝堂,平日裏散落各處,偶或在師傅又收了個新徒之時,再認認麵孔。


    這廂裏,便有人向墨如晦打聽新來小師妹之事,聽聞這小師妹頗得師寵,竟有親自教導的傳聞出來。


    王沐之笑而不語,但見墨如晦率先將上首位左次坐了,才揮手趕鴨子似的道:


    “人來了不就知道了?”


    “急甚?”


    話還未完,墨如晦一雙狹長的鳳眼便朝外瞥去:“信伯?”


    麇穀居士慢悠悠袖著手來,腦後亂糟糟的頭發結成了一團,麵上尚有熟睡後的倦意,微微躬了躬身:“墨師姐來得早。”


    墨如晦哼了一聲:“信伯,你上回配的東西,害得師姐我可起了半月的疹子。”


    麇穀樂得撫掌大笑:“墨師姐,這可怪不得師弟。你上回搶了東西便跑,師弟我也是無法。”


    墨如晦嘴角詭異地勾起來,不疾不徐道:“師姐月前掐指一算,料得門中會有喜事,便事先去滇地將阿思接了回來。”


    墨如晦這口吻,像極了西市門口擺地攤的假道士,可麇穀麵上卻僵住了,半天沒緩過來。


    “小花兒,你又在逗信伯了。”


    虛空裏一道半鹹不淡的聲音傳來,這回輪到墨如晦臉僵了,她半惱半怒地朝天嗔道:“師傅,莫要叫我小花兒。”


    半老的徐娘,硬作了撒嬌的口吻,直激得麇穀抖了抖身子“哎喲”一聲:


    “師姐,您年紀也老大不小,莫還來小時一套吧?師傅……他老人家身子骨恐怕受不了這刺激。”


    墨如晦卻已顧不得他挑釁,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門外,滿目笑意:“師傅。”


    鬼穀子背負雙手,徐徐而來。


    與從前幾次收徒的隨意不同,墨如晦一眼便認出,師傅身上這一套青衣羽冠卻是當年頭一次收徒之時上身的,他平日珍而重之,卻在這新來小師妹的收徒儀式上穿了出來。


    “小花兒,若師傅哪一回再穿,便當是收關門弟子了。”


    墨如晦尚且記得鬼穀子說這話時唏噓的神態,麇穀居士亦瞪圓了眼睛,想起了往事,兩人不由麵麵相覷了會。


    此回來之人,頭一批的五個人中,就他與墨如晦在場,若不算蔣思娘的話。


    花廳內熱鬧的絮語聲早就停了,眾門生連同外來人員王沐之都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麇穀與墨如晦第一時間迎了上去:“師傅。”


    第125章 鳳棲梧桐


    鬼穀子連連“哎”了兩聲, 麵孔瞧著比麇穀小了有兩輪, 偏還慈父一般地摸了摸他腦袋:


    “信伯, 小花兒可是個女郎君,你且讓著些。”


    年輕郎君青衣羽冠,眉目齊楚, 一笑便如和風暖日,直沁人心田。


    眾人默了默,紛紛垂頭不敢再看墨師姐臉色。


    麇穀忍不住覷了一眼, 果見她麵沉如晦, 立時繃不住地指著她哈哈大笑:“師傅, 花師姐哪兒就需要讓了?”


    他一提花師姐, 墨如晦的臉就更黑一層,不過她還尚記著鬼穀子的“關門弟子說”,忍不住問:


    “師傅,小師妹是關門弟子, 你以後不打算再收徒了?”


    此言一出,眾人一驚。


    若說鬼穀子其人, 無常定性簡直是鐵板釘釘之事,今朝喜歡這, 明朝說不定便會換了口味。


    可他這許多年下來,唯一堅持的喜好唯有兩樣:一是看美人,二是收徒弟。


    如今墨如晦說他不會繼續收徒弟,便跟天要下紅雨是一個性質。


    “是啊,師傅老了, 收不動嘍。”鬼穀子笑盈盈道。


    那張過分年輕的臉說起這話來,十分沒有說服力。墨如晦狐疑地看了眼師傅,除了見到一張笑眯眯的狐狸臉,什麽都沒看出來。


    鬼穀子拍了拍她腦袋,搖頭笑著上了首座,支著腿懶怠地坐了,待墨如晦和麇穀一邊一個挨著,才朝外調笑似的道:


    “小清微,方才師傅見你在房裏左一件右一件地試衣服,便換了這麽件?”


    “今兒是小阿蠻的拜師日子,可不是你的。”


    墨如晦忽而想起林木口中的“打扮”二字,不由目光奇特地看著這小師弟。


    隻見他一身螺黛紫大袖寬袍,袍子的垂感極好,像是被人用板子正過一般;玄色竹葉紋滾邊,如意祥雲紋寬邊錦帶,腰飾墨玉,烏發一束以鑲碧鎏金冠收束起,露出淩厲分明的五官,這般洋洋灑灑地走來,自有一股矜貴而散漫的氣度。


    她默了一默,突有些後悔起早生了這許多年。


    這般一個少年兒郎,若是能強納在身邊,便隻當個逗樂的,餘生恐怕亦要有趣得多,正思及歡樂處,卻被楊廷那雙冷颼颼的眼掃了下。


    墨如晦咳了一聲,極不走心地打了聲招呼:“阿廷,你來了啊。”


    楊廷素來曉得這大師姐的德行,大約是與師傅呆久了,那“好色”的毛病是一模一樣,天下人皆傳墨國師目下無塵,一身孑然,唯獨門中幾個走得近的知道,大師姐純粹是見一個愛一個,今日春花,明日秋月,總是沒斷的。


    女子活到這份上,約莫是很夠本了。


    “師傅。”


    楊廷上前拜了一拜,純當沒聽見鬼穀子的打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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