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賓主盡歡,談天說地,好不熱鬧。


    吳鎮溫雅的聲音在廳內響起,“都是晚輩的錯,慢怠了阿蠻妹妹,可……晚輩待阿蠻素來就是兄妹情誼,實在不忍心再耽誤了阿蠻妹妹。”


    吳仁富猛地拍了下他腦袋,“你還有臉說,一會,等我們這邊事了了,你便去跟阿蠻妹妹道歉!”


    “阿蠻這丫頭,這些年裏真是被我們給慣壞了,一會阿鎮你若看著她脾氣大,也莫放在心上。”


    失望一重又一重地覆到了蘇令蠻身上,她摩挲了下肩膀,狐皮大麾上,細細密密的水汽好似要浸入體內。


    往常看得迷迷糊糊的東西,現在透過這塊朦朧的屏風,她卻突然看得真真切切的。


    縱然大舅舅平時對她萬般疼愛,但一旦與鎮表哥和家族之事牽扯上,這份疼愛就得靠邊站。雖退親之事在這民風開放的定州不算什麽,可被一個商賈之家退親,那性質便不一樣了。


    這是直接耍在蘇令蠻麵上的一巴掌,告訴旁人,“她蘇令蠻不堪為商人婦”。


    連商人婦都不堪了,以後又怎嫁得到平頭正臉的人家?


    她以為好歹阿爹要為她冷一冷舅家,畢竟她前途被毀——便舅家在定州城裏是數一數二的富豪,可又比得上出了個國公爺的蘇府?


    可不過是兩個莊子的地契——


    已讓蘇護眉目舒展,再想不起為女兒撐一撐腰了。


    何況這女兒賣相不好,將來的下場,簡直是可以預見的壞。


    至於阿娘,曆來沒什麽主意,不是聽阿兄就是聽丈夫,她這個女兒,再心肝肉的叫著,也是比不上她丈夫的一個讚許的眼神的。


    蘇令蠻好像哢啦一聲脆響,體內似乎有什麽東西被徹底剝離開來,讓她又疼又冷,心裏空洞洞一片。


    她其實並不期待阿爹據理力爭,甚至並不期待大舅舅收回退親的決定,可眼前這一幕,卻也萬萬不是她想要的。


    手不自覺打到了屏風,發出一聲“咚”的鈍響。


    “是誰在那?!”蘇護叫了一聲。


    蘇令蠻第一回 安安靜靜狀若淑女地走了出來,本來白嫩嫩水豆腐般的胖臉,此時更像一張蒼白的紙,蘇護看著這個二女兒,隻覺得她那雙眼睛,滲人得很。


    第3章 咄咄逼人


    “阿蠻!你來此作甚!”


    蘇護的怒喝,對蘇令蠻來說,並不比一隻蒼蠅振翅的聲音更大。她視若無睹地走過蘇護,卻被吳氏扯住了她的寬袖,“阿蠻,別亂來。”


    蘇令蠻安靜地看著這一世可憐隻學會了委曲求全的女人,臉比旁邊剛剛粉飾過的牆更白:“阿娘,你也要阻止我?”


    吳氏與她的眼神一觸,不知怎的心裏一顫,怔怔然收回手,“阿娘,阿娘不是那個意思。你年紀小還不懂……”


    蘇令蠻垂眼,輕輕笑了一聲,“年紀小……”


    此時蘇令嫻帶著巧心、弄琴已經行色匆匆地進了花廳,身上的大麾還及解開,眉發濕漉漉地貼在額上,見眾人都站著不說話,忙道:“拜見父親、母親,拜見大舅舅。”


    蘇護剛剛被二女兒忽視的惱怒,終於有了出口:“嫻兒,你是怎麽看著妹妹的?竟還讓她來花廳!”


    蘇令蠻看著蘇令嫻滿麵羞紅,驀然開口道,“阿爹,便是發脾氣也該找準正主啊,莫非你覺得大姐姐這等手無縛雞之力的模樣能攔得住我?”


    她阿蠻這個名字,可不是白叫了的。


    蘇護語塞,隻覺得今日這二女兒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往日雖驕橫,卻也從未敢明目張膽地把這脾氣帶到他麵前的。


    吳仁富出來打了個圓場,他本就是圓滾滾的身材,笑起來更是一團和氣,見之可親。


    快走幾步來到蘇令蠻麵前,彎腰便是一個大禮,口中不住地道,“阿蠻,此番事情實是大舅舅的不是,請你萬萬原諒則個。”


    蘇令蠻看著大舅舅發頂露出方巾的幾綹白發,想起幼時被他牽著上街到處溜達閑逛的快樂時光,目光不由柔了柔:


    “大舅舅,阿蠻並不想為難你,隻是想求一句明白話。”


    吳鎮抬頭問她,“阿蠻妹妹想要問什麽?”


    他生就一風流多情的桃花眼,這樣直勾勾看來,便像是秋波暗送,讓人憑空多了幾分念想。


    蘇令蠻的臉,紅了。


    當年雖然是大舅母上門,殷勤地要將兩家的姻親關係繼續到下一代,加之吳氏怕女兒嫁雙總是有些歡喜的。


    蘇令嫻就看著平日裏不可一世的二妹妹在吳鎮麵前紅了臉,不由歎了一聲。


    小女孩的心思,實在是太好猜。這樣一個癡肥女子,要喜歡上一個對她柔聲細語溫柔體貼的表哥,簡直是輕而易舉。便這個表哥實際上對她避之唯恐不及又如何,這女兒家的心思,纏纏綿綿,總不是那麽好斬斷的。


    可蘇令蠻卻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了。


    看得出,她心中仍有萌動,卻直挺挺地強在那,眼神尖銳,讓吳鎮憑空都氣弱了幾分。她直直地盯著他,胖乎乎的臉上麵無表情:“鎮哥哥,我不問旁的,你退親,可是看不上我阿蠻?”


    吳鎮一愣,繼而搖頭,啞然失笑道:“阿蠻妹妹,並非如此。你我一同長大,我待你如何,你該最清楚不過了。”


    他青色綸巾,白色長袍,此時誠懇有禮地看過來,蘇令蠻不禁點了點頭。


    幼時,她與鎮哥哥最能玩到一塊,也最談得來,兩人常常有說不完的話。每逢阿娘帶她回外祖家小住,鎮哥哥便會帶她爬上爬下到處瘋玩,可以說有將近一半的幼年時光,兩人都是處在一塊的。


    可既然有如此情誼,他又怎能這般待她?


    蘇令蠻想不通。


    蘇令嫻憐憫地看著她,果然是個傻姑娘。


    “正因為你我情誼甚篤,我才不能因此耽誤了你。”吳鎮伸手,在蘇令蠻圓圓的包子髻上揉了揉,親昵地道:“阿蠻妹妹,我自始至終待你不過是個妹妹,又如何能與你做夫妻?”


    “好了,阿蠻。”


    蘇護袖著手走上來,不無親密地拍了拍吳鎮的肩膀,轉向蘇令蠻冷道,“如今你可弄明白了?就別再胡攪蠻纏了。”


    “阿爹,阿蠻還有一事不明,請鎮哥哥為我解惑。”


    “當年你我訂娃娃親,本是隱秘之事,除卻蘇吳兩府知曉,並未對外宣揚。本可以悄悄退了全我兩家的顏麵,可你這大張旗鼓地一退,這定州城裏人人都知道,我蘇令蠻是你吳府不要的——鎮哥哥可否向你親愛的妹妹我解釋解釋,所為何來?”


    言語如刀,割破了完好的皮肉,露出皮下一段血淋淋的猙獰。


    吳鎮麵上的溫文再掛不住,狼狽地轉開眼去,吳仁富張嘴欲言,卻被蘇令蠻抬手阻了。


    “大舅舅不必多言,鎮哥哥你說。”


    巧心訝然地看著一向在二娘子麵前遊刃有餘的鎮郎君,如今被逼得丟盔棄甲,麵露尷尬。這促冷的天氣,他額間竟出了密密麻麻一層汗。吳鎮揩了揩汗,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蘇令蠻的聲音仍是輕輕柔柔的,但聽在他耳裏像是尖利的錐子:


    “鎮哥哥你不肯說,那阿蠻便替你說。因你不想與我做夫妻,又怕大舅舅大舅母不允,便幹脆快刀斬亂麻,先斬後奏地帶人上門退婚,還糾結了一堆閑漢幫子傳揚出去,可對?”


    吳氏倒抽了口氣,“阿蠻,你胡沁些什麽?”


    “阿娘,你既想裝糊塗騙自己,那就繼續當我胡沁罷了。隻阿蠻自小便喜歡凡事弄個清楚明白,所以——”蘇令蠻頓了頓,毫不留情道,“鎮哥哥,你既做了,為何不像個真正的大丈夫一樣敢作敢當?”


    吳鎮默然不語,發冠上的月白束帶飄了飄,空氣緊繃得像隨時要炸裂開來一樣。


    蘇令嫻看著前麵著藕荷色齊胸襦裙的二妹妹,她倔強地抬著頭,普通女子做來嬌俏的動作,因她的虎背熊腰之態反顯出萬分的驕橫來,心下頓生憐憫——這一切,又能怪誰?


    便娶妻娶賢,可這般模樣的女子,哪個男人不是避之唯恐不及?


    蘇令蠻眼眶發紅,聲音發緊,“我知道了。”


    失望一重一重像浪一樣壓得她喘不過氣,她說不清是失望於鎮哥哥的沒擔當,還是失望於眼前的一切,蘇令蠻清了清嗓子,朝邊上看了一眼,移步往外去:“巧心,小八,我們走吧。”


    “阿蠻——”


    蘇令蠻腳步頓了頓,“鎮哥哥你別說了,那些個虛偽的場麵話,阿蠻不想聽。若你還念著舊時情誼,往後凡我阿蠻去的地方,你便退避三舍。”


    吳仁富滿麵羞慚,可這是他大郎,木已成舟,隻能及時止損,至於阿蠻的心思……不過是個小女娃,往後再補救吧。


    蘇令蠻沉重的腳步聲,一聲一聲幾乎都踏在了吳氏的心坎上。


    她怯生生地看著蘇護,“老爺,阿蠻這性子……可如何是好?”


    蘇護冷哼了一聲,“你自己的女兒教不好,倒來問我?往後若是不成,隨便選家農戶遠遠嫁了就是。”


    吳鎮聽了,不知心裏是何滋味。他與阿蠻妹妹幼時相交,總不願看她成了一個粗野農婦,可讓他……


    “嫻兒告退。”蘇令嫻見事已了了,領著弄琴屈膝施禮,盈盈一拜間,尺素纖腰,姿態嫻雅,與剛剛走遠的蘇令蠻有著天塹般的差距。


    吳鎮不覺往旁看了一眼。


    蘇護擺了擺手,“你自去吧。”剛剛還勃發的怒氣,隻餘一點點殘波。吳氏心中滋味複雜難辨,這個庶女人人稱道,她本是歡喜的……可與阿蠻一比,她又覺得不那麽好了。


    蘇令蠻匆匆來匆匆去,很快便到了攬月居。


    攬月居的炭火燒得旺,她在小八的服侍下迅速脫了木屐和大麾,緩步走到梳妝鏡前,第一回 認認真真地看起了鏡中之人。


    往常,因為癡肥的緣故,她總不敢正眼瞧,這回反倒一幀一幀地將自己瞧了個仔細。


    巧心看了奇怪,小八已經問了出來,“二娘子,可需要小八重新給您梳個髻?”


    “不,不需要。”蘇令蠻頭也沒回地吩咐道,“你與巧心不必候著了,我想一個人呆一會。”


    巧心鼻子一酸,二娘子的情況如何,她是最清楚不過了。


    老爺偏心,待二娘子冷淡地還不如鄰家兒郎,夫人又性子綿軟,二娘子在府裏處處被人拿去跟大娘子比,活得十分不快活。她平日便最喜去外祖家,也格外地歡喜與小鎮郎君玩到一處。可小鎮郎君來這麽一出,相當於把二娘子的快樂斬斷了大部分——


    二娘子性烈,可不會來糊弄那些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場麵事。


    她小心覷了二娘子一眼,“二娘子,巧心便待在門外,你有吩咐便喊一聲。”


    “好,你去吧。”


    蘇令蠻被霜雪沁了一層的身體,被暖爐熏得微微回暖,她嘴角翹了翹,一雙眼中漸漸有了些許溫度。


    她從未如此清醒地看到真實的自己。


    寶相蓮紋雕鏤的銅鏡,工匠記憶精湛,隱隱綽綽地映著一個發酵的白饅頭,幾乎要撲滿整個鏡麵。


    第4章 荷尖初露


    若將胖子分出個三六九等來,蘇令蠻大約還是能排得上名號的。


    皮膚像水豆腐一般吹彈可破,粉光致致;雖眼睛被臉上撲贅肉擠得憑空小了幾分,但能看得輪廓細長,瞳仁晶亮。


    定州城是座不小的邊城,但也僅僅隻是邊城,物產不豐,京畿盛行的西洋鏡在這還是稀罕玩意,太守的嫡女倒是有一把,但蘇令蠻卻是沒有的。


    可便是模糊的銅鏡,亦能隱隱照出個影兒來,蘇令蠻睜大雙眼,仔仔細細地端量著。


    鏡中人臉上的肉長滿了,就往脖子下麵溜,脖子因此顯得又粗又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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