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姨娘憂心忡忡地問道,眼裏卻快速地滑過一抹幸災樂禍。蘇令蠻下意識地看向一旁的大娘子。她失望地發覺,她那庶姐依然很周全。


    蘇令嫻怨怪地扯著麗姨娘的袖子,低聲道,“姨娘,你快別說了。”


    “大姐姐,不用你假好心。”從一個妾氏口中提出的退親,讓她既羞且臊,見麗姨娘幸災樂禍的眼神,蘇令蠻被激怒了,“莫非麗姨娘以為吳家退了婚,就輪得到你女兒了?”


    “我大舅母眼高於頂,恐怕還看不上你的好女兒。”


    蘇令嫻滿麵緋紅,無措地看著蘇令蠻,擺手道,“二妹妹,你誤會了,我對鎮表哥,絕無此意。”


    “阿蠻!你怎麽可以怎麽說你大姐姐?”


    一聲暴喝從門口傳來。


    一藍袍男子鐵青著一張臉走了進來,留著一簇胡子,頗有威儀——正是蘇府的男主人蘇護。他厭煩地向拔步床方向看了一眼,“向你大姐姐道歉!”


    蘇令蠻的後悔像潮水一般,被這聲斥責給迅速喝退了回去,她倔強地看著蘇護,一言不發。


    “道歉!”


    蘇護看她倔著,更是氣不打一出來。


    蘇令蠻眼裏起了一層霧,麵色白得嚇人。


    在她與大姐姐之間,阿爹永遠是不分青紅皂白地嗬斥自己,好像篤定了犯錯的隻會是她,小到分發的綢緞,大到打破的花瓶。有時明明是大姐姐的錯,但阿爹從來不給她分辨的機會,給她的,永遠是冷臉。


    蘇令蠻以為自己已經習以為常了,但不知怎的,自做了那個夢後,她便覺得難以忍受了。


    “阿爹,你怎麽不問一問,便要讓我道歉?說不定不是我的錯呢?”


    鄭媽媽心疼地看著她,二娘子啊,這人心偏了,可是正不回來的。


    蘇護欣慰地看著一旁亭亭玉立的大女兒,這才像他的種,不由分說道,“我在外麵都聽得清清楚楚,你說你大舅母看不上嫻兒,可對?”


    “可……”蘇令蠻欲爭辯,卻隻對上蘇護厭惡的眼神,頓時失語。


    是了,她阿爹從來看不上她,從來認為城牆上的一坨泥巴都比她強,比起大姐姐的美名,她一直是給蘇府抹黑。


    蘇令蠻掀開被子,起身下床。


    素綾的白衣柔軟地裹著她白乎乎圓滾滾的身體,遠遠看去,像一隻可笑的鴨子。她三日不食,早已手軟腳軟,身體裏有一股意誌撐著她,蘇令蠻走得很認真,抬眼近乎偏執地對上蘇護的雙眸,問他:


    “阿爹,我睡了這麽久,你有沒有來看過我?”


    蘇護狼狽地別開眼睛,粗聲道,“不過是睡一覺,有什麽好看的?”


    “那阿爹今日為何又來了?”


    蘇令蠻的認真,讓蘇護心底不太舒服,他不耐地打斷她,“阿蠻,你究竟想說什麽?”


    蘇令蠻失神地看著他,慢吞吞道,“我睡了三日,阿爹不曾來看過一眼問過一句。今日好不容易來了,卻又為了大姐姐訓斥我……那還不如不來。”


    蘇護氣結,猛地拍了下桌,茶盅的茶撒了一半在手上,他不耐地甩手,就像也要將蘇令蠻甩掉一般,冷聲道,“犯了錯,你還有理了!”


    蘇令蠻直挺挺地站著,梗著脖子,許是那個夢太清晰,她晃了神,隱約能看見阿爹笑嘻嘻地刮了刮她鼻子,摟著她親昵地笑道:“我的阿蠻永遠都是對的。”


    她似乎隱隱約約知道,那個夢是什麽了。


    蘇令蠻滿不在乎地揩了下眼睛,這沒什麽,她往後再也不要在乎阿爹了。


    正在此時,花媽媽快步走了進來,見房裏聚著這許多人,屈了屈膝道,“拜見老爺,夫人。”


    她是吳氏的陪嫁,一直管著內院的差事,蘇護認得她,應了聲道,“你來此何事?”


    花媽媽往吳氏那看了眼,才道,“大舅老爺帶人賠罪來了,人就在花廳。”


    第2章 賓主盡歡


    “大兄他來了?”吳氏喜出望外地站了起來,問花媽媽,“就在花廳?”


    “是,大舅老爺是帶著鎮郎君一塊來的。”


    吳氏臉上的笑意立時綻了開來,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蘇護,待對到蘇護那張黑沉臉聲音便弱了下來,“……老爺,可要一同去?”


    蘇護冷哼了聲,招呼小廝重新披上大麾,也沒等吳氏人便已大跨步往門外走去,蘇令蠻隻聽一道命令由門外傳來,“嫻兒,看著你妹妹,別讓她跑出去了。”


    顯然是要防著蘇令蠻了。


    吳氏親拍了拍蘇令蠻肩膀,輕歎了聲,什麽都沒說,隻朝蘇令嫻點了點頭,“嫻兒,你妹妹就拜托你了。”


    見蘇令嫻點頭,吳氏便帶著鄭媽媽又匆匆走了。清脆的木屐聲打在長廊,很快又落入雪裏,漸行漸遠。


    麗姨娘輕笑了聲,“看來,在夫人心裏,娘家果然要比女兒重要些,瞧這高興的樣兒。小晴兒,咱們走。”


    蘇令蠻安靜地站著,屋內暖爐燒得極旺,她裏衣內都密密地浸了一層汗,套在身上有些料峭的寒意。


    屋內靜的很,一群人嘩啦啦走了,安靜地都聽到油燈燈花嗶啵爆開的聲音。


    蘇令嫻不自覺側目看了眼身旁這一慣驕橫的二妹,卻愕然地發覺,她此時安靜地站著,收斂起往日那些張牙舞爪,倒有些沉靜的模樣來了。


    她心中驚訝,話到了喉嚨口,卻又收了回來。


    蘇令蠻卻轉過頭來看她,厚厚的雙下巴像是被什麽拉扯著也攪和了過來,蘇令嫻目光落在那肥膩膩的一層肉上,耳邊是帶著點嬌的聲音,她心不在焉地想著,二妹妹全身上下唯二的長處,大約是那一頭緞子般的墨發和這如黃鶯出穀的聲音了。


    “大姐姐,你真要聽阿爹的話看著我?”


    蘇令蠻就這麽看著她的大姐姐牽起弧度恰好的笑,跟練了千百回似的笑了起來,“二妹妹,你這是哪裏話,做姐姐的看護妹妹,是天經地義。”


    蘇令蠻最討厭她這溫柔得體的模樣,“你既願意看,那就看著吧。”


    “小八,速為我盥洗更衣。”


    “哎,來了。”一個梳著雙髻的圓臉小丫頭掀簾進了來,臉上還掛著討喜的笑,“二娘子這是要出去?”


    小八動作利索地從盆架上取了細鹽和楊柳枝遞過來,蘇令蠻漱了口,待感覺體內的悶氣去了些,才就著絞好了的溫熱的帕子,將臉仔仔細細地擦了個遍。


    直到感覺躺了三日的懶勁俱都消了,才肯罷休。


    蘇令嫻在她身後安安靜靜地看著,她覺得有些奇怪,照二妹妹往日裏沉不住氣的性子,早就衝出去向舅家問個究竟了,現在卻還能按耐住性子盥洗更衣——


    仿佛這一躺,將她身上那些毛毛躁躁都躺了去,成熟長大了許多。


    這時,巧心氣衝衝地端著一個托盤走了進來,頭也不抬地抱怨道,“二娘子,這大廚房宣婆子忒的可惡,不過是一盅燕窩,竟也要為難我們,推說麗姨娘要吃,讓我們往後挪一挪……”


    待看見蘇令嫻坐在窗格前的美人榻上,麵上便不由有些訕訕。


    蘇令嫻瞥了這小丫頭一眼,八風不動地繼續端著茶小口的喝,似乎一下子品出了這菊花茶真味似的沉醉模樣。


    “燕窩沒拿來?那你手中拿的什麽?”


    蘇令蠻半點不介意,她要是連這些都介意,從小到大就該嘔死了。


    論理,她那父親不過一個定州城守的從七品司簿,專門在城守審案時跟著揮筆杆子記錄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官場上毫無建樹,職位上又毫無油水,家中更是一點進賬都無,平日裏還有些個文人雅士的風雅愛好,狎妓成風,妻妾成群,偶爾買些個詩畫。


    說起來,蘇府上下這一大家子的花銷,全靠了阿娘的嫁妝和吳家時不時的“上供”——


    偏她阿娘著實窩囊到家,有這樣的條件,竟然還整治不了那群姬妾,腰杆子軟得竟然要被一個姨娘轄製到頭上。


    要照她阿蠻的性子,過得這麽窩囊,還不如一拍兩散。


    蘇令蠻看著巧心熟練地將一筒燉得糯糯的米粥,並幾樣開胃小菜一一呈到了桌上,不由讚了聲,“巧心,真有你的。”


    說起來,她身邊這兩丫鬟,巧心機靈,小八聽話,便那夢裏,亦是一直跟著她的。


    巧心莞爾一笑,二娘子吃東西格外有福氣,區區一碗白粥吃得也像山珍海味似的,可惜就是富態了些,雖農家那些個喜歡媳婦多肉敦實,可有些地位的人家,還是講究體態輕盈,纖腰一握的。


    尤其定州城,與京畿那些個講究含蓄的世風還不同,民風開放,說話魯直,特別那些適齡的小郎君們,還常常將她家二娘子當笑話一樣講……


    蘇令蠻餓了三日,這喝粥便有些不大講究,不過巧心看她喝了幾口墊饑後便不肯再動筷子,不由問道,“二娘子,莫非是今日的飯食不和胃口?”


    平日裏都最起碼要喝三碗的。


    蘇令蠻不自覺往下瞥了瞥,看到因坐著而與胸口一般凸出的肚子,便有再多的食欲,也都沒了。她搖搖頭,“倒也不是。”


    蘇令嫻注意到這一幕,笑著打趣道,“巧心,看來二妹妹如今也曉得愛美了。”


    蘇令蠻哼了一聲,“大姐姐,莫要以為這麽說,我便會因為怕羞多吃幾口。”


    蘇令嫻語塞。


    蘇令蠻看她文雅大方,心裏不知怎的有些來氣:


    “莫非……大姐姐是怕沒了我棵綠葉,顯不出你的好來?也是,往日若沒了我,你又如何超過付姐姐、獨孤姐姐他們?你那幾首歪詩確實是好,不過這定州城裏野蠻人多,怕是要去京畿才能顯出你第一才女的可貴。”


    蘇令蠻這話有失偏頗,便她不喜歡那些文縐縐的玩意,但也不得不說她這三歲識字,六歲能詩的大姐姐是個無師自通的神童。


    那些個詩,尤其是近些年的,便他那阿爹也作不出來。首首都是膾炙人口,完全不似閨閣之女的胸襟。


    這亦是蘇護對這庶女另眼相待的原因。


    蘇令嫻溫溫柔柔地笑,麵上全是看著孩子耍脾氣的無奈,“二妹妹,你又耍什麽脾氣,便你我不出自同一個娘親,可這阿爹總是同一個的。一家人何必說這些生分話,平白傷了和氣。”


    蘇令蠻沒答話,把碗一推,讓小八拿著出門的襦裙換了,隨便罩了件半臂,便要出門。


    熟料剛剛還沒甚動靜的蘇令嫻已當先一步站了起來,與她的貼身侍婢弄琴一同將門口堵了:“二妹妹,父親既讓我阻止你,我便不會讓你出去的。”


    蘇令蠻看了看自己的身量,再看看才有她一半寬的蘇令嫻,麵上的笑有些不懷好意,“你確定?”


    蘇令嫻冷不丁打了個寒顫。


    長廊外早先下得紛紛揚揚的雪,此時已經停了,可寒意依然從她腳底心鑽了進去,蘇令嫻莫名地覺得眼前的二妹妹有些危險。


    直覺讓她作出了相當爽快的決定,蘇令嫻往旁退開,“那我與你一同去。”


    “隨你。”


    蘇令蠻毫不客氣地撥開弄琴,跨步走了出去。門簾子被她胳膊打到,在風中輕輕搖了搖,沉悶的木屐聲散落到了白茫茫的雪裏。


    大風呼嘯著,跟刀子似的直往眾人麵上刮。


    蘇令蠻走得很快,為難她兩條小胖腿搗騰得飛快,除了小八,其他人竟漸漸被她落在了後麵。


    就在快到花廳大門之際,蘇令蠻腳步一轉直接繞到了後門。她熟門熟路地打開虛掩著的窗戶,在小八的掩護下,以一個大胖子絕對達不到的靈活度翻過了窗。


    後門是沒有人守得。


    蘇令蠻一路順暢地走到了花廳,花媽媽驚了一驚,被掩著嘴噓聲將叫聲堵了回去。蘇令蠻指指屏風,讓小八與花媽媽在那等著,人已貓著腰躲到了隔出來的屏風後。


    索性花廳裏幾人注意力全在旁的上,沒有注意到有隻肥嘟嘟的家貓躲起來偷聽了。


    蘇令蠻的臉色,卻越來越沉,越來越難看。


    她早知道,母親懦弱,父親自私,卻沒想到,不過區區兩個莊子,便能將她這事掩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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