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長星眸驟然黯淡,他輕歎道:“尚未確定。”


    “你若覺東苑住得還舒坦,多呆一段時日也無妨。”她心下揣摩,這人獲取了太多秘密,得確認他足夠安全,才能放行。


    酒意翻湧,容非愣愣轉頭,疑惑眼神於濃重夜色中撞上她的淺笑,心中一蕩,疑心自己聽錯了。


    這可不像秦姑娘的行事作風!若非他幻聽,便是她對他……


    容非興奮之餘,略感暈眩,心底大呼不妙,太長時間沒喝酒,竟不勝酒力至斯?沒幾口便倒?先不論她待他如何,此際若顯醉態,豈不讓她笑話?


    他喝酒有個毛病,喝多了,嘴巴就管不住,因而一貫克製。


    來不及詳談,他尷尬而笑:“承姑娘美意,時候不早了……”


    突兀且倉皇的道別,使得疑雲再一次籠罩秦茉心頭——他果然有問題!


    “嗯,公子先行,咱們……改日再聊。”她維持原先扶風柳態,眉梢輕挑,水眸睨向他,瀲灩眸光微許迷離,嬌顏猶有意味深長的輕笑。


    容非險些理解成“改日再撩”,心底湧起化不開的欲念,快要蹦出喉嚨。他不敢逗留,作揖而別。


    秦茉見了他一副心虛模樣,鼻腔內悶哼氣音,目送他背影消失在廊下的柔光裏,端起酒來,喝了個幹淨。


    花下曲澗,新月晚涼,遺憾眼前人既非知己,亦非故交。


    世間之大,天地之廣,縱有好酒,卻無對酌良伴。


    ……


    容非飄飄然回小院落,風起雲湧,月光也隨之明暗幻變,映照出他內心矛盾交織。


    留守院中的小廝見他兩頰紅雲流動,嘴角含笑,手抱披風,散發著佳釀的芳醇,心下暗悅。


    看來這容公子……獲姑娘夜邀共飲,喝得連外袍都脫了,豔福不淺哪!想必在不久的將來,容公子便是正式主子,不可怠慢啊!


    念及此處,小廝殷勤備至,伺候容非更衣歇息,無微不至。


    次日,姑娘與容公子花前月下把酒暢談一事,經偶然路過的丫鬟、照料容非的小廝確認後,成為秦園上下心照不宣的秘密。


    秦茉在這古怪氣氛中坐立難安,下令仆侍三緘其口,決意提前回鎮中心。然而,回去的方式,讓她犯難。


    十裏路不遠不近,走路,怕遇到那幫騙子團夥,畢竟昨日之事報了官,至今未有下文;分坐不同馬車公然入鎮,不曉得要傳出何種風言風語。最終秦茉選擇鋌而走險,與容非共乘一車。


    如此一來,外界目睹幾名仆從與丫鬟護送著一輛嚴嚴實實、密不透風的馬車前行,但秦園知情者免不了多想。


    馬車穿過果林,翻越山坡,鎮墟已散,仍有不少鎮民三五成群匯聚閑談。


    與秦茉並坐,容非不時覷向身旁那憋紅的俏臉,忍不住低笑:“看來,容某教姑娘好生為難。”


    “知道了還說!”秦茉白了他一眼,“要不是看你身材高大,我真想將你打扮成丫鬟,好掩人耳目!”


    容非頭皮發麻:“你……少打歪主意。”


    “話又說回來,你這細皮白肉的,再梳上倆‘對稱’的發髻,一定很有趣。”她特地強調“對稱”二字,還衝他眨了眨眼。


    容非哭笑不得,轉念又想,一日之內,從互相怨懟到“同乘馬車”、“隨意開玩笑”的地步,算得上發展神速吧?


    觸摸逐漸消腫的左臂,他莞爾一笑——這傷倒也值得。


    車輪滾滾,上了石橋,過了長寧河,沿河岸西行,馬車倏然放慢了速度。


    車頭小廝悄聲道:“姑娘,前頭道上有位年輕公子,像是要攔截……”


    膽敢當街攔下秦家馬車的年輕公子?莫不是賀祁?


    容非正要撩起簾子一角窺探,秦茉手急眼快,直徑扣上他手腕,湊到他耳畔低聲道:“別動。”


    她的手柔軟細膩,比他的稍涼,乍然相觸,已令他渾身一僵,再感受到她的如蘭氣息,容非整個人都不好了。


    馬車徐緩停下,賀祁清朗的聲音穿透簾子,傳入封閉小空間,“秦姑娘,前日多有冒犯,賀祁特來致歉。”


    混賬家夥!生怕鎮上民眾不知他“冒犯”過秦茉?此等含糊言辭,對未出閣的姑娘造成多惡劣的影響?這哪裏是致歉?分明是造勢強迫!


    容非恨不得揍他一頓!然則,他若當眾蹦下馬車,恐怕會給秦茉帶來更大惡果。


    車外人來人往,喧囂聲似有須臾靜謐,秦茉臉色驟變,扣住容非的手瞬間鬆開。


    容非長眉一擰,不假思索,反手如閃電般握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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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


    第十八章


    容非的手妥帖地暖了秦茉微涼的肌膚,有一刹那,讓她忘卻身在何地、此身為誰,亦無懼馬車外的洶湧惡意。


    她靜聽道上議論聲,深知賀祁這麽一鬧,已惹來不少路人關注。


    大庭廣眾之下表示原諒?想得美!如若跟他撕破臉,隻會將其意圖輕薄她之舉抖得全鎮皆知。


    秦茉餘氣未消,新怒又添,決定掀簾,約賀祁改日再談,冷不防容非悄然挨近,貼向她耳邊,沉嗓聲細:“別理他,咱們回去。”


    這話……聽起來總有點不對味,細究又挑不出毛病。


    罷了,就讓賀祁自個演戲吧!秦茉挺直腰杆,深吸了口氣,淡淡出聲:“停車做甚麽?”


    車外數名下人互望一眼,隻當姑娘已與容公子一處,不願搭理賀少東家的糾纏,當即催馬前行,強行繞過滿臉忿然的賀祁。


    秦茉腦子裏擠滿了得罪賀家的各種下場,不曾留心安靜得出奇的容非。馬車抵達老宅門前,她才驚覺,自己尚未掙開他的手,竟任憑他握住不放,登時冒煙。


    她慌忙抽離,垂下眉眼,偽飾窘然,輕聲道:“我先行一步。”


    她憂心忡忡,由車外丫鬟翎兒攙扶下地,腿腳發軟,愣了半晌,示意讓小廝將車驅向鄰街。


    馬車慢吞吞駛往僻靜處,小廝再三確認附近無人窺探,方請容非下車。


    容非抱著錦盒,沿窄巷悠哉悠哉步行回東苑,輕嗅右手若有若無的脂粉香氣,嘴角弧度得以緩和。


    方才衝動之際,他握緊秦茉的手,最初隻為給予力量,讓她穩住別慌。而後,她那柔若無骨的手乖乖在他寬大的掌心窩著,使他既驚惶又心甜。


    詭秘蜜意持續到他敲開了東苑側門,留守仆役見他徹夜未歸、手臂受傷,不由得多問了幾句。容非遵照與秦茉的約定,說自己到附近村落看望朋友,不小心把手臂摔傷了,簡單敷衍過去。


    回到所居閣子,他放下隨身物品,推窗南望,秦家主院的書齋門窗緊閉——秦茉不在。


    似有還無的失落感盤踞心頭,他猜出,無視賀祁的攔截,會置她於更不利的局麵。


    她此時心情……好不到哪兒去吧?


    站在窗前,滿園青竹入目,容非回味前天賀祁對秦茉所言——今日我實話告訴你,秦家酒坊會是我的,而你,也是我的。


    賀祁生在長寧鎮,長於杭州賀家大院,由賀氏一族的上任家主、賀祁的族姑祖賀依瀾培養,此乃賀祁父親的榮耀,是鎮上人所共知之事。因此賀祁雖出自賀家旁枝,卻與賀家核心人物走得頗近,對賀家以外的人,往往彰顯出高人一等的姿態。


    賀祁揚言要吞並秦家酒坊?為公為私?


    容非納罕,按理說,單論長興酒樓的實力,隻比秦家酒坊略勝一籌,底氣何來?是賀氏大家族的撐腰壯膽?誰允準的?或是……賀祁故意嚇唬秦茉,好讓她屈從?


    尚未有定論,樓梯傳來輕捷腳步聲,似是女子。容非心中暗喜,她來了?


    一淡綠色身影出現在門邊,卻是丫鬟慕兒,秀氣麵容染了薄霞,嗓音細細:“姑娘聽聞公子胳膊受傷,多有不便,命慕兒前來協助,若有差遣,請您隨意吩咐即可。”


    容非的落寞感去而複返,滋味難言。秦茉不露麵,直接塞給他一小姑娘,他留還是不留?


    “目下無旁的事,我先歇息一陣,慕兒姑娘請回吧。”容非長眉一凜,悶氣堵得他心煩。


    待慕兒忐忑告退後,容非行至書案前,研墨提筆寫了封信,封緘後藏在懷內。


    理了理衣袍,他下樓出門,往驛站方向走去。


    ……


    回到主院,秦茉喝了幾口淡茶,留下貼身丫鬟翎兒,讓秦園仆侍原路返回。她借口說路上撞見容非,看得出他受了傷,派遣慕兒去伺候。


    魏紫見狀,麵露驚訝,未敢多問。


    午後炎熱,外加馬車燜燥,秦茉渾身黏膩,匆忙回房,沐浴更衣。


    洗浴完畢,她端坐妝台前,由翎兒櫛發,盤了個回心髻。她翻開黃花梨妝奩,挑了根竹節紋的碧玉發簪,斜斜插上。


    細看這年代久遠的妝奩,頂部雕花處隱約積了點灰塵,內裏棕色軟錦也有些破舊,她隨口道:“改日找塊好料子,重新換個裏子吧。”


    “是,”翎兒補了一句,“八月將至,咱們換成紅色,喜慶。”


    秦茉想起母親臨終鄭重囑咐,讓她出嫁時務必將這妝奩帶上,啐道:“急什麽呀……影兒都沒一個。”


    “姑娘莫羞,即便那龍家少爺沒來提親,咱們這兒……不是還有好幾位英俊少年郎麽!您喜事將近呀!”翎兒為她戴了對掐絲竹葉翡翠耳墜,配上素絹衫、撚金織花鍛比甲,竹青色馬麵裙,顯得清雅別致。


    秦茉從鏡中瞥見翎兒偷笑的眼神,眸底一涼:“哪來的英俊少年郎?你少在我嬸嬸跟前嚼舌根。”


    “姑娘冤枉哪!翎兒豈敢?”翎兒吐了吐舌頭,回憶起賀祁道旁相候的意氣風發、被漠視後的惱羞成怒,她低聲道,“賀少東家怕是忍不了這口氣呢!嗯……不知容公子待到幾時?”


    “你這丫頭!”秦茉嗔道,“不許再提什麽賀少東家、容公子!旁人或許胡思亂想,你服侍我多年,應知我心……離約定尚有三個月,我斷不會在這時考慮別的男子。”


    她語氣篤定,既在說服翎兒,也在說服她自己。


    觸摸黃花梨妝奩,她忽而記起,父親去世後,母親沉浸在無盡哀怨中,終日對著這妝奩銅鏡,哀傷堆疊,身體每況愈下,最後撒手人寰。


    憶及如煙往事,秦茉幽然歎息,良久,緩緩合上奩蓋。


    “姑娘……”慕兒踏著細碎步子上樓,神情忸怩。


    秦茉奇道:“不是叫你去東苑嗎?”


    “容公子讓慕兒離開,好像……不太高興。”


    秦茉秀眉輕揚,心中納悶,好好的為何把人攆走?慕兒也算是個知情識趣的丫頭,不至於一句話就把他給得罪了吧?


    她摸不著頭腦,決意親自去看看。


    領著兩名丫鬟,秦茉從側門行出,還沒走到甬道,已聽見小豌豆咯咯的清脆笑聲。她心底一下子軟綿,加快腳步。


    碎石鋪成的小道上,小豌豆正與一名中等身材、身穿靛藍長衫的青年在追逐嬉鬧,老媽子和丫鬟帶笑旁觀。


    秦茉一怔,細辨才認出,那青年濃眉大眼,膚色白淨,正是順興酒樓的姚師傅。他平日多穿灰色短褐,打扮跟尋常雜役無異,此刻改穿長袍,煥然一新,顯露出儒雅風流之氣。


    姚師傅見是秦茉,停步頷首微笑:“姑娘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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