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很難過,很難過。”


    路招弟趴在桌上寫日記,一雙眼腫得像杏仁核,窗外媽媽的哭鬧聲漸漸小了,隱約隻能聽到爸爸哄人的聲音,她把手握成拳頭緊緊頂住嘴唇,生怕泄露一絲哽咽聲。


    她每寫一句話,眼淚就掉一大團下來,泡得字跡立刻模糊了。


    “別人嘲笑媽媽連顆蛋都生不出來,那我算什麽呢?我是路邊垃圾桶撿來的嗎?還是說,隻有兒子才算得上是一顆真正的蛋?……每次媽媽說要離婚,我就心驚肉跳,害怕得不得了,雖然在這個家裏,沒有人真的疼我,可我更害怕連家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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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寫到這裏,路招弟的手顫得連筆都握不住了,因為壓抑著,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胸口疼,腦子疼,眼睛也疼,好像身上哪裏都疼。


    眼淚隱忍得太久太久了,仿佛要借這一次徹底哭幹,底下潛伏的委屈也化作利刃,一刀又一刀地割她的心。


    陳年不知道路招弟哭得這麽傷心,她剛炒好一盤青椒土豆絲,準備端到屋裏吃,沒想到剛轉過身,就看到外婆坐在裏屋門檻上,手裏拿著針線,哆哆嗦嗦地給她縫補衣服。


    “外婆?”陳年用力眨了兩下眼。


    外婆抬頭看過來,眼神帶著她熟悉的寵溺:“年年你這肩膀是長了牙齒嗎,怎麽老把線啃掉呀?還好我會針線,保準縫得一點都看不出來……”


    “外婆!”陳年又驚又喜,端著盤子飛奔過去,“您認得我了?”


    “說什麽傻話?”外婆嗔怪地輕敲一下她額頭,“還沒吃飯呢?趕緊吃去,我一會就好。”


    陳年哪裏舍得走開,她小心翼翼地把外婆從頭到腳看了又看,坐在明亮陽光裏的外婆看起來那麽慈祥生動,眼角褶子深深,有笑紋一層層漾開。


    “看我做什麽,吃飯去。”外婆努努嘴示意她進屋。


    陳年也跟著笑,笑聲銀鈴般清脆悅耳:“我等您一起吃。”


    外婆拿她沒法,隻好由著她去。


    半小時後,祖孫倆麵對麵吃完午飯,陳年搶著去洗碗,洗完擦幹手出來,外婆正坐在樹下小板凳上,手裏拿著她的人字拖,翻來覆去地看,嘴裏還念叨著:“這鞋不才剛買兩天嗎,怎麽就磨成這樣了?”


    “年年,你的腳是會吃鞋吧。”


    外婆還真往她腳上瞅了又瞅。


    陳年哭笑不得地走過去,從後麵輕輕抱住外婆,喉嚨仿佛有一股酸澀的歡喜爭先恐後溢出來,她一個字都說不出。


    “這麽大了還跟外婆撒嬌呢。”外婆刮刮她鼻尖。


    “嗯……”


    晴空如洗。


    目之所及,四處都是亮光,連樹葉都綠得特別清晰,樹上的知了不知疲倦地歡快叫著,陳年心想,要是……要是時間可以停留在這一刻,那該多好?


    外婆打了個大大的嗬欠,忍不住嘀咕:“怎麽剛吃飽就困了?”


    “外婆,我扶您進去休息吧。”


    外婆困得眼睛幾乎都睜不開了,陳年扶著她往房間走,她還不忘叮囑:“年年,你要記得寫作業,還有啊,鞋子也去買雙新的……”


    陳年連連應著。


    外婆沾枕就睡,呼吸平穩而均勻,陳年在床邊守了幾分鍾才出去。


    今天太陽很好,陳年心情更好,甜滋滋的,英語小作文寫了兩行,她把筆一丟,搗鼓更感興趣的物理實驗去了。


    她把錫紙裁成適合的尺寸,沿著兩個一大一小的盒子的邊角貼合好,又拿了一根鐵絲,用鉗子彎製出一個架子,大盒子放在下麵,小盒子掛在架子上,往裏麵丟了一把稻米,再調好自製折射板的角度,這個簡單的爆米花裝置就算完成了。


    陳年在院子裏選了一塊陽光最好的位置,將裝置搬過去,接下來就隻需要等待了。


    時間悄然逝去。


    等路招弟過來找陳年一起上學時,盒子裏已經炸開好些爆米花,有些炸得太早,糊了,散著一股焦香,好在大部分爆米花都還不錯。


    “你在做什麽?”


    路招弟好奇地走過來,除了雙眼還腫著,她臉上已經看不出什麽異樣,甚至還能笑著說話。


    陳年低頭撿著爆米花,往路招弟手裏丟了幾顆,得意地揚起細眉,雙眸好似會發光:“嚐嚐看,太陽爆米花。哎,你哭過了?”


    路招弟不好意思地別開臉。


    陳年想起她家裏的情況,鬧得雞飛狗跳的,她心裏估計也難受得不行,當著爸媽的麵又不敢發作,隻好躲起來偷偷哭。


    “別太難過了,”陳年又給了她幾顆爆米花,“以後肯定會好起來的。”


    “以後?”路招弟覺得這個詞太陌生了,忍不住輕聲問,“以後是什麽時候?”


    陳年認真想了想:“可能等高考結束?你可以去另一個很遠的城市念大學,大學畢業後留下來工作、生活,然後找個喜歡的人結婚成家……”


    她對“以後”的憧憬也很有限,編不下去了:“總之,考上大學你就自由了,一切都會好的。”


    將來能不能上大學還是個未知數呢。


    想到這個,路招弟又忍不住失落起來,她這樣的人,相貌平平,又沒有什麽特長,身後還有個一言難盡的家庭,又有哪個男生會喜歡呢?


    路招弟無聲歎息,扭過頭,正好撞見眼前的人努力扮著鬼臉想哄她開心,她“撲哧”一聲笑了,努力把笑容擴到最大:“醜死了。”


    其實沒有呢。


    她的心軟乎乎又有些羨慕地想,五官靈動又漂亮的少女,做起鬼臉也是很俏皮可愛的。


    “不要苦著臉啦,笑起來多好看。”陳年雙手捧著爆米花送過去,“哪,這個全給你吃。”


    路招弟不客氣地收下:“你快去收拾收拾,不然該遲到了。”


    陳年匆匆給自製爆米花裝置和成品拍了張照片,上傳到朋友圈:太陽爆米花,嘎吱嘎吱脆。


    上傳成功,她手忙腳亂收拾好書包,和路招弟一起出門了。


    兩姐妹騎著單車穿過彎彎繞繞的小巷,說話聲也漸漸隨風飄遠――


    “跟你說件開心的事,中午時外婆醒了,她不僅認得我,還給我補了衣服。”


    “真的嗎!那真是太好了!”


    ***


    姐妹倆一起去的學校,約好放學也一起走。沒想到下午放學時,路招弟要留下來開臨時的班幹部會議,陳年就先一個人回家。


    小院子滿是太陽炙烤一天留下的暑熱。


    陳年坐在井邊,熱得滿臉通紅,她握著手機慢慢地敲出字:媽媽,以後我去市一中了,外婆你要怎麽安排?


    顯然,她知道舅舅家是最好的選擇,可有舅媽在……


    本來兩家院子是連通的,可苗鳳花硬是讓人在中間修了一道矮牆,單方麵分了家,也撇清了贍養婆婆的責任。


    這事說來就話長了。


    陳年爸爸去世後,路如意就帶著女兒回了娘家,苗鳳花認為她這是“鳩占鵲巢”,占盡了自己的便宜,當然不肯幹。


    “你要帶著拖油瓶住我家屋子也行,那你連你媽也一起養吧。”


    路如意也是個硬氣的:“我養就我養!”


    陳年當時還小,也是聽媽媽隻言片語提起過,所以此時盯著那堵爬滿綠藤的矮牆,不禁憂心忡忡。


    可惜等了半小時,路如意還是沒有回複,倒是朋友圈顯示有新消息,她點進去一看,之前發的太陽爆米花,收獲了好多評論和點讚。


    陳年指尖一頓,點在最新的點讚上:一分鍾前,來自……cyf!


    她飛快點開對話框,發了一條語音過去。


    “機長,我下午放學回來時,路過你之前買荔枝的那戶人家,剛好看到有人買荔枝,你知道老板娘賣他多少錢一斤嗎?”


    程遇風此時在機場辦公室,剛結束了一個短暫的訪談會,他拿出手機查看飛行部工作群的消息,剛好陳年的信息就來了,所以他回得很快。


    cyf:“多少?”


    陳年:“比你買那會貴了三倍。”


    程遇風微微訝異,他走出辦公室,迎麵走來的cc和他打招呼,他點點頭算是回應,手機輕震,新信息又來了。


    “機長,你知道價格為什麽相差這麽多嗎?”


    程遇風也想知道原因:“為什麽?”


    回複剛跳進對話框,他對別的事有了更大的疑惑,自知性子清淡,鮮少會被工作以外的人和事吸引,可這個小姑娘似乎是特別的,這種感覺怎麽形容呢?就好像他本來是要上樓去的,卻被人引著一步步走下樓梯,去外麵賞花賞月。


    關鍵是,這種“引”並不顯得刻意,他很自然就跟著下來了。


    買荔枝那次被他誆的情景清晰得像發生在昨天,陳年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問:“你真的不知道?”


    cyf:“嗯。”


    陳年打算給他透個提示――因為買荔枝的是個滿臉坑窪又地中海的胖大叔,不知想到什麽,她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調皮一轉,敲出來的字又全被刪掉了,替換成:“真是太巧了,我也不知道。”


    她之前的語氣,聽起來可不像不知道,程遇風失笑,偏偏不想如她的意繼續深問,幹脆轉了話題。


    cyf:“陳年,你物理學得怎麽樣?”


    陳年非常謙虛:“還行吧。”稍微努力努力,拿個全國物理競賽第一也不是什麽問題。


    cyf:“我有個長輩的孩子也是學理科的,他最近被一道物理題困住了,能麻煩你幫幫忙嗎?”


    陳年當然非常樂意。


    程遇風就把題目發了過去,又問她這幾天有沒有做噩夢?


    他的語音剛發出去,手機就響了,屏幕上跳動著“葉叔”兩個字。


    他接通電話:“葉叔。”


    長達兩三秒的沉寂後,那端才傳來葉明遠帶著疲憊的聲音:“遇風,警方剛剛和我聯係,說是方德平已經招了。”


    程遇風靜靜聽下去,眼神微黯。


    “他說,小葉子發了高燒,燒得奄奄一息,連水都喂不進去……他就隨手把她扔掉了……”


    從警方那邊聽到這些細節後,葉明遠的心痛得像被人用鈍刀絞碎了,整個胸腔空落落,鮮血淋漓,血肉模糊。


    “遇風,這件事我不敢讓你昭姨知道,我聽了都受不了,受不了啊!”葉明遠的聲音哽咽得發顫,像喉嚨懸了一束銀針,發出的每一個字都被刺痛得蜷縮起來,那麽虛弱地飄進程遇風耳中――


    “我的小葉子很有可能……已經不在……人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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