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疏看了一會兒,腦袋中再一次轟隆轟隆地響起來:“他一定是老天專一派下來作踐我的……”這般屈辱羞憤的遭遇長這麽大沒有經曆過,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是好。過得良久,待五雷轟頂的感覺過去後,他慢慢地轉動腦袋,看到兩人的衣服在枕邊和地下被扔成一堆,看到自己的枕冰劍被放在帳門口的位置,看到楊曄的槍似乎也橫在那個位置,想來是被那幾個侍衛給揀了回來。看到軍帳中支架上掛了一把刀,一張弓,一筒箭,看到……所有的兵刃都離得他很遠。 他試探著想動動,楊曄的手臂壓得死緊,而他的腰還沒有動,就疼得如折斷了一般,動起來的滋味可想而知。他隻得重新閉上眼,顫抖的手一點點地在身邊摸索,在那一堆衣服中摸索。忽然手指一涼,竟然摸到了一把帶鞘的短劍。他心中便是一陣狂跳,想來楊曄是急色攻心,真的糊塗了,並沒有把所有的凶器都清理得遠一點。 他將短劍緩緩地握到手中,卻聽到耳邊楊慵懶模糊的聲音輕微地哼哼幾聲,竟然跟著醒了,接著聽他喃喃道:“淩疏,你還在吧?”然後那搭在他身上的手就開始上上下下地摸索起來。 淩疏一驚,再也不敢耽擱,反手一抖,短劍出鞘,接著就刺了出去。 楊曄懵懂中聽得風聲,心中忽然覺出不對,雖然還不是太清醒,但高手的本能讓他迅速地往一邊滾去,可惜兩人離得太近,他身法再迅捷,卻終究沒有避開,一柄短劍從後背劃過,頓時長長的一道傷口,深可見骨,霎時間鮮血四濺。 楊曄悶哼,憤怒之下一掌打出,淩疏短劍脫手飛出,人也被打飛出去,重重摔在地下。 他摔得頭昏眼花,爬起來便想去搶枕冰劍,未能起身,後腰部一陣尖銳的劇痛,那疼從下忽地竄到上麵,也不知究竟是哪裏在疼。他驟不及防,再一次重重地跌落在地,卻不敢多耽擱,掙紮著扯起一件衣服勉強裹住自己,連滾帶爬地過去拾起了枕冰劍,聽楊曄在身後哼哼唧唧呻吟:“你個狗日的想要了我的命是吧?如此無情無義,枉我昨夜殫精竭慮地伺候你,連吃奶的勁兒我都使上了!哎呦,來人,不好,要死人了……” 淩疏聽他召喚人來,本想硬撐著回頭再給他一劍了結了這個禍害,卻聽到帳外一陣輕微的腳步聲靠了過來,聽聲音竟不是一個人,他顧不得疼痛,一驚而起,帳門一動,年未和鍾離針試試探探的進來了,口中道:“侯爺,您叫我們?”忽然迎麵一陣刺骨的寒氣襲來,兩人不及多想,兵刃同時出手,卻在枕冰劍下斷為四截。 年未和鍾離針訓練有素,配合默契,同時一反手,斷兵刃飛出,齊齊砸向淩疏,出手凶狠,義無反顧,楊曄忙道:“別……”叫得兩個侍衛一愣,淩疏借著這個空當一劍擋開襲過來的各種兵刃,他轉身的時候,不小心一眼掃見了楊曄,他本來打算再也不看這廝一眼,但卻不知為何還是看到了。楊曄伏在床沿上,渾身鮮血,臉色煞白,卻忽然對著他一笑,輕佻無比,眼中滿是自得與戲謔之意。 第23章 這一錯眼的恍惚,令淩疏再一次羞怒交加,反身踉蹌著出帳而去。但魏臨仙等人都在帳外守候著,那容他就這般逃走?一群人蜂擁而上,兵刃齊出。淩疏胡亂揮舞著長劍,不出片刻功夫,劍就被打飛了出去,他看著枕冰劍飛走,忽然臉色蒼白,呆在了當場。倒叫眾侍衛收勢不及,肖南安一劍刺在他肋下,馬天寶接著一鏟子將他打翻在地。 魏臨仙忙道:“停!停!”眾人兵刃在手,嚴陣以待,均都瞪眼看著他。淩疏摔倒在地上,頭發臉頰上沾染的俱都是塵土。他嫌髒,支撐著想爬起來,卻終究沒有得逞,無聲無息地軟癱下去,再也不動。 營帳中的年未回頭看看自家主子,卻見他似乎是不著寸縷,臉色蒼白,歪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氣,鮮血正一股股地從背上冒出。他哀嚎一聲撲了上去,出手如風點穴,用一件幹淨的內衣按住傷口,手卻止不住地發抖不已。 楊曄臨危不亂,低聲指揮道:“鍾離,你去叫軍醫過來。年未留下陪著我。”他滿頭的冷汗,連嘴唇都成了慘白的顏色。鍾離針聞言狂奔出賬。 年未按著他的傷口不敢丟手,一邊眼淚卻吧嗒吧嗒掉了下來,楊曄皺眉,有氣無力地道:“我還沒死呢,你嚎什麽?” 年未聞言拉長了哭腔:“侯爺,淩少卿他雖然狠毒無比,可是你……你但凡聽小的們一句,又何至於被他傷成這樣呢?” 楊曄道:“你懂個屁,你家侯爺我這次…占大便宜了,他可是皇帝的人,他的便宜豈是誰都能占到的?我不占白不占!”年未透過淚眼朦朧,看到他死樣活氣的模樣,忍不住又頂嘴:“你占什麽便宜了?他是個男人,睡了也是白睡,連個孩子都給你生不出來!侯爺,你這力是白出了不說,還吃他給你一下子,小的我咋就沒有看出來你是占便宜了呢?” 楊曄聽得心煩,幹脆眼一翻昏了過去,不聽了。 他再醒過來是在兩天後,這一睜眼,模模糊糊看到北辰擎坐在床邊不遠處,臉色憔悴,疲憊不堪。於是他微聲道:“雲起……” 北辰擎一驚,連忙撲上來看他,問道:“你醒了?”伸手端起了床邊的一碗水,就想喂他喝一些。楊曄因背上受傷,隻能俯臥,勉強搖搖頭,微笑道:“不渴。”轉頭左右看看,營帳中不見有別人,連鍾離針和年未也不見,便問道:“我哥呢?跟你一起回來了吧?” 北辰擎轉頭看看帳外,低聲道:“在外麵罵人,我去叫他。” 楊曄道:“罵人?他還會罵人?別別別,讓我聽聽再說。”支愣著耳朵凝神細聽,卻並未聽到楊熙的罵人聲,隻聽到隱隱約約“嚶嚶嚶”的哭泣聲。他奇道:“誰在哭?” 那哭的人卻是白庭璧。 營帳外楊曄手下的侍衛跪了一地,打頭的是魏臨仙。他年紀最大,因此楊熙回營後見到楊曄重傷,還未來得及出言斥責他們,魏臨仙就自知自覺地撲通跪倒,然後開始自己掌嘴:“都怪屬下護衛不力,致使小侯爺受了傷。殿下要懲罰,就懲罰屬下。”他這一跪,餘人趕緊都跟著跪了下去。 楊熙冷眼看著他,等他打夠了,方才道:“你倒是先說說緣由,這麽劈裏啪啦一通的算什麽?” 魏臨仙道:“都是屬下的錯,都是屬下的錯!”仍是不肯說緣由,楊熙不再理睬他,眼光轉向肖南安:“南南,你說。” 肖南安縮在魏臨仙身後,支支吾吾地道:“是那個……小狼哥哥抓了淩大人回來,拉進了營帳,然後把我們攆出來。第二天他就受傷了,淩大人要逃,被我們捉住,問他他不肯說。所以不知道如何受的傷。” 他語焉不詳,糊裏糊塗,但楊熙聞言,心中已了然,長長出了一口氣,良久方道:“魏臨仙,你並非護衛不力,而是勸誡不力,同樣不可輕饒。你們就跪著吧。你們跪的當口,本王我也站在這裏,陪你們!” 於是他站著,眾侍衛跪著。如今已經是五月天,塞外的晴天,陽光刺眼灼熱,不出片刻功夫眾人俱是汗流浹背。餘者也還罷了,白庭璧從前跟著北辰擎在趙王府的書房中負責整理各種資料文書,自覺比其他粗枝大葉的侍衛強點兒,素來甚是嬌貴。而且他之前在風雲客棧的圍剿戰中被淩疏刺了一劍,哆嗦了兩天,這才好些,又受懲罰,越想越委屈,忍不住就開始掉眼淚,掉著掉著就哭出了聲。 眾侍衛均在心裏鄙夷他,連肖南安都鄙夷他,但無法去堵他的嘴,隻想伸手把耳朵堵住,卻又不敢輕舉妄動。楊熙充耳不聞,肅然而立,果然說到做到陪著他們受罰。 楊曄在營帳中聽著,道:“跟他們又沒有關係。” 北辰擎歎道:“可不是,可是趙王殿下這次……真的生氣了。你總得讓他找個發泄的地方吧。” 楊曄想了想,道:“哦,原來是罰給我看的。” 北辰擎瞥他一眼,也不好說不是,因此默認了。楊曄道:“你背我出去,我去勸勸我哥。”北辰擎就依言把他負在背上,背出了營帳。 楊熙見到兩人出來,沉著臉並不言語,楊曄嬉笑道:“嘿嘿嘿,哥,我出來看你了。你去和西迦打仗狀況怎麽樣?能不能講給我聽聽?” 楊熙沉默片刻,道:“雲起放他下來他有本事作惡,想必也有本事自己走回營帳去。”北辰擎隻得把楊曄放下地,楊曄支撐著站了片刻,腿一軟,差點滾倒在地,被北辰擎及時給攬住,他立時眼淚汪汪地叫起來:“疼啊,疼死我了,這活不成了呢!哥,哥,我我不成了,我……哎呦哎呦……”他有裝腔作勢的嫌疑,但臉色卻也的確漸漸灰敗起來。 楊熙看他淚汪汪的眼,架子漸漸端不住了:“明明有傷,還出來逞能!還不快回去!” 楊曄撒嬌道:“那可不成,我得鍾離和年未伺候我才行,小白還得來給我講笑話,要不然我的傷就好不了。哥,哥呀,我這次可是差點沒命了啊!”一邊說一邊跌跌撞撞地撲過去,就要掛到楊熙的身上。楊熙無奈,隻得伸手扶住他,轉頭對著一眾侍衛道:“你們都起來吧!” 眾侍衛如蒙大赦,慌忙都站了起來。 北辰擎過來相幫著,兩人把楊曄送進營帳,安置在床上。楊熙伸手把他的脈搏,皺眉不語,片刻後道:“今番死裏逃生,還胡鬧不?雲起從戰場上回來,一口氣都沒有顧上喘,不敢離開你的床邊,一直替你調理內息,看把他累的。你這究竟是想怎麽樣?” 楊曄道:“不怎麽樣,就是看不慣淩疏他那拽樣兒,煞煞他的銳氣。這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吧?” 楊熙眯著眼看他,擰起了眉頭:“便是煞他的銳氣,也沒必要把他給……你不要胡亂找理由,淩疏此人,你沾不得的,明白嗎?你吃他的虧不是一回了,還沒長教訓?!” 他聽得楊曄強嘴,聲色俱厲起來。楊曄卻覺得自己沒有吃虧,賺了個盆滿缽滿。但一看楊熙想發脾氣,他便眼珠亂轉,最後可憐巴巴地看著北辰擎,北辰擎心中會意,忙回身恭恭敬敬地道:“殿下息怒,小狼還小,他早晚會明白這個道理的。如今他才醒過來,您這般斥責,他心裏害怕,不利於傷勢恢複。殿下這幾天也累了,還是去歇息一下吧。南南進來,快服侍殿下回營帳裏休息一會兒。” 肖南安應聲而入,楊熙隻得重新端起了架子,臉色肅然地瞪了北辰擎一眼:“你就縱容著他吧。”言罷拂袖而去。 北辰擎目送他出去,低頭湊近楊曄,輕笑道:“我把你哥打發走了,怎麽感謝我?” 楊曄微笑,片刻後道:“那個……淩疏他……在哪裏?” 北辰擎道:“看押在俘虜營那邊的地牢裏。”他眉頭輕蹙,一臉的擔憂:“小狼,你不是真看上他了吧?” 楊曄道:“怎麽可能?哼哼,他從前那般折磨我,我恨不得剝了他的皮才好,殺他都是便宜了他。所以,如今先別殺他,等我來處置。” 北辰擎聞言鬆了一口氣:“那就好,那就好。你知道那天晚上,你去攔截送信的人,我留在淩大人房中,他拿起一本青皮書冊跟我辯論,那上麵對咱們兵馬的事情記載的清清楚楚。小狼,我一直想把這本書冊拿到手,可是昨天我抽空過去百般逼問,他卻始終一句話都不肯說,吃飯還得跟從前那次一樣,硬灌才成。今天他又發起燒來,更是糊裏糊塗地問不清楚。我已經讓人趕著卻鐵匠鋪裏也訂製了一副金縷玉衣,就是照他大理寺天牢裏那樣式做的,他若是再不肯說明書冊的去向,咱把這衣服也給他穿上,借機給你報一箭之仇。” 楊曄驚道:“啊……啊?”掙紮著就想爬起來,北辰擎忙道:“你幹什麽?不可亂動!”楊曄癱軟下去,片刻後以手捶床:“是!他若是不說,是得給他穿上!雲起,你給他上刑的時候,一定得讓我過去看著。我要親眼看著他受刑,方能解我這心頭之恨。” 三天後,重傷在身殺氣騰騰的楊曄,跟著北辰擎下到了俘虜營的地牢之中。 淩疏單獨被鐐銬鎖在一間很大的牢房中,麵前放的有清水,有食物,看來未曾動過分毫。他燒得臉色潮紅,軟塌塌地靠著欄杆,聞聽北辰擎和楊曄到來,已經沒有了抬頭的力氣。 年未給楊曄端了椅子過來,楊曄背上有傷,坐不得,但也無法長久站立,便讓北辰擎坐下,他厚顏無恥地坐在北辰擎的腿上,斜眼看著淩疏,仔仔細細、上上下下地打量夠,方道:“淩狗……咳咳,淩疏,雲起說你給他看過那本青皮書冊,你弄到哪裏去了?趕快交出來!” 淩疏昏昏然沉默無語,楊曄又逼問幾遍,他似乎終於聽清了。北辰擎從前來問過他幾次,態度不能說不和藹,他始終未曾應答。但今天楊曄惡狠狠地來逼問,他卻終於撐著斷斷續續地道:“八百裏加急,那書冊應該……已經到了……京師。” 第24章 楊曄和北辰擎聞言,同時臉色大變,兩人對望一眼,楊曄皺眉道:“怎麽會?你胡說!我明明把你的侍衛都捉的捉,殺的殺,你危言聳聽罷了!藏在哪裏?趕快交出來!你再不說,我……我……我把你……” 我把你怎麽樣呢?他咬著牙將下半截話吞咽下去,恨恨地瞪著淩疏。淩疏閉上眼,不理他,良久,忽然從齒縫裏吐出了一句話:“亂臣賊子,天必誅之。” 楊曄大怒,起身就要撲過去,北辰擎伸手欲攔,卻被他一把推開,很利索地搶到淩疏的身前,拎著胸口的衣服將他從地下扯了起來,喝道:“你罵誰呢?你才是亂臣賊子!淩狗日的,你落到小爺手裏,還囂張成這樣,你是嫌死的不夠快,還是天生的犯賤,讓小爺我睡上了癮,非要逼著我再上你一次?快把書冊交出來!” 他扯著淩疏大力搖晃,淩疏無法反抗,昏昏然地跟著晃,待聽到那句讓他刺骨疼痛的話,身軀卻忽然顫抖了一下,勉強抬頭,啞聲道:“書冊的確已經送到了京師,信不信由得你!你這亂臣賊子……看你還得猖狂幾日!” 楊曄聞言反手就是兩個耳光,北辰擎看鬧得不成樣子,隻得跟過來,伸手用力要將他扯開,勸道:“你問便問,發什麽脾氣?”楊曄仍不肯放手。三人正撕扯間,恰此時馬天寶把所謂的金縷玉衣給送了進來,北辰擎忙道:“小狼別鬧,你看金縷玉衣送來了。”過去將金縷玉衣接了過來。 楊曄瞥一眼那件金縷玉衣,忽然想起來在大理寺天牢中,自己被淩疏上了金縷玉衣,那一瞬間刻骨的、生不如死的疼痛,他不由自主地一個寒戰,眼光慢慢溜到身前的淩疏身上,淩疏頭發散亂,奄奄一息,若是這金縷玉衣一穿,想來性命堪憂。 楊曄咬牙,緩緩地道:“淩疏,那書冊你沒有送到洛陽,對不對?你一定給藏起來了!你隻要肯交給我,我不殺你,我讓人給你看病療傷。你若是還不肯,這金縷玉衣,我隻好給你穿上了,你……聽到沒有?” 過的片刻,淩疏艱難地回應了他:“聽到了,書冊……真的已經被取走,那金縷玉衣……給我穿吧。” 此言一出,楊曄怒極,抓著他的兩隻手開始微微發抖:“你個狗日的怎麽就會讓老子下不來台!穿!穿!穿你祖母的……你……你……”順手把他摔在鐵欄上,上去重重地踹了幾腳:“你找死不是?找死不是?我就成全你,我踹死你個不知死活的!” 淩疏既不抵擋,也不反抗,蜷曲在地下由得他踹,北辰擎本在檢視那件金縷玉衣,此時猛然一回頭,卻忽然喝道:“小狼,你站著別動!”搶上去扶住他,楊曄呼呼喘氣,問道:“怎麽了?你怎麽又來擋著我?怎麽每次我要收拾他,你都來搗亂?” 北辰擎溫聲道:“不是,你背上的傷口裂開了,千萬別再動怒。” 楊曄上身纏了厚厚的白布,外麵套了長衣,此時血跡已經滲透到了長衣上,他也驟然間感到了疼痛,趔趄一下,隻好由得北辰擎將他扶住。北辰擎接著勸道:“他不肯說算了,我們走吧。倒是這金縷玉衣給不給他穿上?” 楊曄瞄一眼那件趕製出來的金縷玉衣,卻默然無語,北辰擎察言觀色,微笑道:“我就是讓人做著玩兒的,和淩大人從前的那件做工相去甚遠,給他這行家看了,難免要笑話我們。況且……如果淩大人所言屬實,如今的狀況,怕不是一件金縷玉衣能解決得了。小狼,你說呢?” 楊曄咬唇,片刻後道:“我沒什麽可說的,走!”他被北辰擎架著往外走,臨去時忍不住回頭又看了淩疏一眼,淩疏蜷縮在鐵欄下,臉色慘白,雙眼微闔。楊曄心中悸動了一下,慢慢升起些許悲涼,這片刻間的恍惚,他想起了把淩疏抱在懷中的那一夜,縱然他無知無覺,但至少他是順從的,溫柔的,哪怕是錯覺。可如今,他把自己的錯覺也無情地打了個粉碎,無物可淹留。 楊曄毅然回頭,道:“趕快找我哥去!” 兩人進了楊熙的營帳時,楊熙在批注文書,幾個侍衛陪侍在側,楊曄道:“你們都出去。” 眾侍衛依言退出,楊熙方皺眉問道:“你又發什麽瘋?不好好養傷,跑過來幹什麽?讓我看看你的傷口。”一邊說一邊站起身來。 楊曄道:“我傷口很好,不用看。哥哥,我得問你一句話,你想不想做皇帝?” 楊熙聞言一怔,接著卻驟然沉下了臉:“你胡說什麽?!” 北辰擎看的心中惴惴,楊曄不怕他的臉色,隻管擠過去靠在他身上。楊熙隻得伸手攬住他,道:“你多大了?天天滿嘴胡言亂語,以後不許這樣!” 楊曄道:“我不是胡說,如今做不做隻怕也由不得你了,我們還是及早打算吧!”將事情始末詳細道來,這些細枝末節楊熙已經聽北辰擎稟報過,但仍舊耐心地又聽了一遍,臉上卻未動聲色。終了楊曄道:“現下這狀況,朝廷的大軍隨時可以開拔過來剿滅了咱們。不反……難道坐以待斃不成?哥,你究竟如何打算?” 楊熙抬頭看了他片刻,忽然間一笑。他相貌本平常,不笑也還罷了,這一笑溫雅端方,麵容忽然變得生動悅目起來,楊曄急道:“你笑什麽呢?究竟你是應還是不應?” 楊熙道:“我帶你們兩個出去走走。你的傷還沒好,我背著你。”。 北辰擎忙道:“不敢勞動殿下,屬下來背。” 三人相偕出得軍營,上了一處高坡,天上雲影悠悠,有鴻雁成群飛過。極目天涯,卻是滿眼荒蕪,無邊無垠。 楊熙隨便在草地上盤膝而坐,楊曄就靠在了他身上,北辰擎在他身後一步之遙的地方跟著坐下。楊熙道:“小狼,有關這件事,千絲萬縷,錯綜複雜。這次淩大人的所作所為,是當今陛下的意思。我這位皇兄他防我勝過防西迦國,已經不是一年半載的事情了。至於緣由,我猜測的不知道對不對。我記得我小時候,父皇很寵信一位官員,名叫任鸛,當時任虞部郎中一職,平日裏閑雲野鶴,喜在山林中奔走,很少有在京師的時候。他穿衣服也是破破爛爛的,我總覺得他是世外高人,所以對他很好奇。當時雲起你記得吧,你恰好想學刀法,我不知怎麽的突發奇想,我覺得他能找來江湖高人,就去請他幫雲起找個師父。他當時大笑,說他不懂什麽刀法,隻愛好在山野間亂轉。但看我意甚誠,便給了我一本刀譜,說讓我們自己學。那刀譜不知道他從何處得到的,深入淺出,我們幾乎沒有看不懂的地方。最關鍵的是,據說他會給人相命。他當時對父皇說我,他說看我麵相,應為國之棟梁,可惜大器晚成。我心裏說你這老頭兒好會投機取巧,我們回頭個個都是親王,哪個不是國之棟梁?” 楊曄插嘴道:“那可不一定,那楊烈他就不是國之棟梁,在京師花天酒地,比我還不像樣。” 楊熙微笑,伸手在他頭上彈了個爆栗:“你還知道你自己不像樣?倒是頗有自知之明。我那時候啊,就覺得他是在討好父皇,但聽了這話,還是很高興的。可惜,不知道誰把這話傳到了皇後和我那太子哥哥那裏,然後事情就不太好了。這任鸛說完他的,隻管接著遊蕩去,我們的日子卻越來越不好過。我母妃覺出不對,一再教導我要收斂做人,我也盡量地不搶風頭,不惹禍端。當時都在上書房讀書,太傅問我們話,哪怕有一次我無意搶先答出來了,都要惹來太子他老大的不高興,我當時惶恐得不知如何是好。後來這種亂七八糟的事情傳到父皇那裏,估計是父皇教導了他,他才稍稍好了些。” “接下來,你們都知道了,父皇駕崩,我母妃立時就被賜死,說起來是父皇生前寵愛她,要她陪著父皇,可我母妃生前,並不受父皇的待見。她死的可真冤枉!我心裏總想著,皇兄是否在逼我反呢?他逼得我反了,他就有了討伐剿滅我的理由,可以光明正大地處置了我。否則以他以往的行事,以仁義道德來治理天下,落得個寬厚明君的名聲。他總不能無緣無故地給我安個罪名給殺了。所以我小心行事,謹慎做人。我的王妃故去,我就不再續弦,一個沒有子嗣的親王,不容易引起別人的猜忌。西迦過來進犯,我就主動請纓,想來在邊關比在京師的日子要好過許多。此事我本以為皇兄不會應允的,沒料到他竟然答應了,甚是出乎我的意料。” 後來來到這邊塞,心境忽然就開闊了許多。京城中那種蠅營狗苟的事情,似乎都離得我很遠很遠。可惜在三關那邊,皇兄百般克扣我的糧草和軍餉,千方百計的難為我。這麽折騰幾次,我隻好又主動請纓到這裏來。這裏荒涼得連鳥兒都不願意停留,我就是為了讓他放心。但是這麽幾次過去,我覺得他終究還是不會放過我們。因為前一段時間我聽說任鸛雖然自行遊蕩去了,但在朝中還留了一個人,是他的親傳弟子,就是那個禮部侍郎荊懷玉。他可是天子很寵信的人,卻不知道他在天子麵前究竟說了什麽話。所以,我得有兵馬。” 他頓了一頓,忽道:“手裏有了兵馬,就什麽都不怕,歸根結底,不管是西迦還是皇上,對我們來說,都是一樣的。” 楊曄側頭看看他,道:“哥,我明白你的意思。就是想問你,如今時機如何?你有幾成把握。” 楊熙道:“一成也沒有。”他伸手扯起楊曄的一縷頭發,在指頭上隨便繞了幾圈:“如今我們隻有兵馬,在朝臣子的支持,在野百姓的民心,我們還都沒有。不過事已至此,要活下去,便也由不得咱有沒有了。若是無退路,便隻好……嗬嗬,小狼,你說如何跟他翻臉,才能翻得徹底呢?” 楊曄抬頭看著他,片刻後澀然一笑:“哥你放心,我明白的。” 第25章 楊熙微微一笑,抬手指著北邊,轉換了話題:“從這裏一直往東北走,穿過大草原,就是陰山。在陰山的南側,有一處盆地,水草豐美,牛羊成群,西迦國大半的族人就盤踞在那裏。那塊地,是塊寶地。” 楊曄道:“哥,你想把他搶過來嗎?” 楊熙道:“搶過來,也沒有什麽用。實則我從前也是有誌向,有野心的。我一心一意想替大衍王朝開拓些疆土。可是如今看來,便是搶占這麽多的土地,又讓什麽人來管轄呢?若是管理不善,最後還比不上這些韃虜之輩,那麽搶過來也沒有什麽意義。我想要多多的兵馬用來示威,讓他們覺得咱們也有和他們抗衡的力量,打起來也不輸於他們,但這並不是解決兩國邊境事宜的根本辦法。最好的結果,是讓西迦變成我大衍王朝的一部分。用和親等辦法,用我中原的禮儀來同化他們,融合他們。若是邊疆無戰事,兩國百姓皆安康。可是如今看來,所有的夢想都建立在一個基礎上,那就是得你說了算才成。小狼,雲起,你們說呢?” 北辰擎微笑,卻不言語,楊曄點點頭,也不言語。楊熙凝神看著他,看他垂著眼瞼,似乎微微有些走神,便在他肩頭輕輕敲了兩下,問道:“小狼在想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