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波三千裏,輕舟入夢鄉”,是梁城曆代百姓用來形容枕梁河的一句話。


    說是那枕梁河河水碧清澄澈,蜿蜒千裏,緩波流淌,乘一葉扁舟在枕梁河內順流漂移,看兩岸花開草長鶯紛飛,楊柳垂蕩卷綠煙,臥聽鳥鳴陣陣,鍾鼓人聲,搖搖晃晃間,那輕舟就能載著你駛入夢鄉。


    這原本倒是件詩情畫意的雅事,此刻坐在一艘精致華麗畫舫內的浣妍卻覺得無法如此風雅。


    經曆水患一劫,枕梁河兩岸已再無景致可看,無鶯叫鳥啼可聽,若說有,便是不時飛過的烏鴉一聲聲陰翳的嘶叫。


    不能賞景,便臥睡舫內,卻無法順利進入夢鄉,隻因這畫舫此刻正被拴在岸邊,並未在隨波漂移行進,沒有了柔波的推搖,睡意便不能如約襲來,但其實最要緊的是,因為內心未能平靜。


    自浣妍上了這畫舫,到現在已有一個時辰,卻遲遲不見陸離上船,因為自己不能露麵出聲,方才便打發了煙兒出去詢問阿越是什麽緣故。


    距離正午時分還有約莫半個時辰之時,浣妍便穿了程鳳迭的衣裙,戴了紗帽,佯裝由煙兒攙著來到畫舫停靠處,果然看見阿越正等在舫邊,瞧見到她和煙兒略略點了點頭,隨即下令舫邊看守的官兵放行,浣妍與煙兒順利進入畫舫中等待陸離。


    隻是眼下已等了一個時辰,早已是過了正午時分,卻仍未等到陸離上船。


    既無睡意,浣妍從舫內的臥榻上坐起身,仔仔細細地將身上的團錦琢花羅衫和月牙鳳尾羅裙整理好。


    從未穿過如此鄭重其事的一身衣裳,浣妍新奇之餘亦有些激動。


    彼時,在神禦觀乍一換上,浣妍委實賣力坐地在鏡前瞧了好半天,一邊內心悄悄歡喜,一邊麵上按耐住激動神色,雲淡風輕地任煙兒打理著發髻,到底沒有仔細觀察和充分體驗這身衣裳的美妙之處。


    浣妍覺得這就好比做客他人家中,主人奉上糕點,即便自己從未吃過那樣高端的糕點,也要裝作自己很常吃很見世麵,哪怕心裏口水流一地也要淡定地看一眼卻不去吃,於是從頭至尾,直到做客完畢,自己也不能吃到糕點。


    以上行為,大多是為了人前的臉麵,所以有時候臉麵是一個極為神奇的存在,它既抽象又玄妙,關鍵時刻,對於克製各種欲望產生不可估量的積極作用。


    此際,舫內無人,浣妍來回在舫內淑雅地踱著步子,感覺裙裾下輕柔的軟紗飄飄蕩蕩地摩挲在腳踝邊,伴隨著行走揚起微涼的小風,裙裾飄起又落下,拖曳在地上,當真有些柔美淑雅的派頭。


    心裏十分歡喜,浣妍一邊歡快地繼續擺著裙裾來回行走,一邊在心中反複默念著程鳳迭教與她的那支歌。


    走得正歡暢,煙兒掀了簾子進來。


    浣妍站定,若無其事地挨了床沿坐下,就聽煙兒說道:“阿越說陸離公子方才一直在觀內尋浣妍姑娘你,耽擱了許久,此刻要上船了,浣妍姑娘快些做好準備。”


    浣妍愣了一下,立馬拿起紗帽戴在頭上,放下白色薄紗,按照練好的亭亭步子,由煙兒扶著掀了簾子出去,就看見將將踏上船板的陸離,臉上略有驚訝。


    阿越在旁說了幾句話,陸離微微皺眉,麵上閃過一絲不悅,向浣妍和煙兒走來,麵上無波,隻是和氣道:“鳳迭姑娘,煙兒姑娘。”


    “陸公子,我家小姐知道你要回京都,特來為你送行。”煙兒脆生生道。


    “如此,陸離多謝鳳迭姑娘盛情。”陸離客氣作揖回禮,依然是他慣有的涼薄威嚴口氣。


    “我家小姐想在船上隨陸公子你行一程,為你獻歌一曲以作辭別之禮。(.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說網)”煙兒見到陸離準備錯身走開,急忙補充道。


    陸離腳步一滯,將浣妍從頭到腳,審視得仔細。


    河麵上一陣微風吹過,直直地撩人發絲,麵紗亦跟著輕擺,浣妍手忙腳亂地將麵紗死死捏在手裏,心裏暗道這陸離是沒見過人家美女“猶抱琵琶半遮麵”的神秘風情麽?


    就在浣妍心裏又開始了默念曲詞以打發尷尬時光的時候,陸離忽然出聲:“那,陸離不勝榮幸。阿越,去拿三張軟席來,我且在此聽鳳迭姑娘唱支歌。”


    浣妍鬆下一口氣,方才陸離那樣凝眉審視的神態,像是要透過麵紗將她看穿一般,尤其是那嚴謹探尋的目光,似能撥開迷霧一般銳利精明,差點讓她以為自己假扮程鳳迭之事已被他識破。


    不一會兒,阿越已拿出三張虎皮軟席,浣妍回想著程鳳迭平日裏的儀態,又參考著煙兒在席上坐下去時的姿態,終於別別扭扭也在虎皮軟席上屈膝坐下。


    浣妍方坐定,船便開了,有些輕微的晃動,浣妍不習慣屈膝坐著的姿勢,便隨著船身斜了斜身子,還好煙兒在一邊不動聲色地將她扶住,不然保不齊她就要從船板上滾落下去。


    透過白色麵紗,浣妍隱約看見,陸離嘴角微微笑了笑,好奇道:“鳳迭姑娘,要為在下唱支什麽歌呢?”


    煙兒接口道:“哦,我家小姐說這支歌的名字叫《越女歌》。”


    陸離臉上閃過一絲了悟,隨將視線移向河麵,閑適地靠著一邊的船沿,似是在等待歌聲響起。


    浣妍清了清嗓子,依著回憶,啟口唱道: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浣妍第一次在除了漓戈洌溪以外的人麵前唱歌,還是一支自己並不熟悉的歌,故而一邊唱著,一邊緊張地瞧著眾人的臉色,若是眾人的表情痛苦,那她就停了這樣殘忍的虐眾方式。


    方唱完兩句,浣妍就見隻有陸離一人似乎有了點反應,就是將視線從河麵又移回到自己身上,而他一旁的官兵和阿越,則是從頭到尾皆低著頭,沒什麽變化。


    這倒是唱得好還是不好呢,浣妍偷偷在袖中捏了捏煙兒垂在一側的手,認真地捏了又捏,直到被煙兒一個大力拍向她手背,浣妍才縮回手去。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


    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忽然記不起最後一句是什麽,浣妍一邊心裏數落著自己的記性,一邊嘴裏繼續重複著“山有木兮木有枝”這一句,一邊又捏向煙兒的手,煙兒偏頭,露出無奈表情。


    浣妍這才想起,之前程鳳迭教她唱這支歌時,煙兒出去尋阿越,與他商量計劃安排了,並未在場,所以她此刻也確是不知最後一句曲詞究竟是什麽。


    直到將那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重複了八遍,浣妍終於佯裝著已經唱完的模樣,停下歌唱,瞧著陸離臉上沒有什麽異樣,微微鬆了一口氣,頹喪地低下頭,兩隻手將麵紗狂亂地絞著。


    聽程鳳迭說,這首歌是講一位姑娘和一位異鄉而來的王子一同泛舟於水上,姑娘愛慕王子,王子卻不知道,姑娘又有些羞澀矜持,便用她的家鄉話唱了這支歌。王子雖然聽不懂,卻覺得十分感人,回鄉後找了人將這支歌的大意說與他,他方知,原來是那位姑娘在暗中向自己表白愛慕之情。


    彼時,程鳳迭講完這首歌背後的故事時,浣妍心下亦是十分觸動,也感歎程鳳迭心思細膩巧妙,這支歌臨別唱給陸離最好不過。


    眼下,浣妍心裏雖然有些惴惴,但想到程鳳迭說這支歌在人界流傳甚廣,那麽陸離應是知曉這支歌的寓意,她雖然未能唱完全,但相信陸離定是已將程鳳迭之意了然於胸。


    浣妍正在自我安慰著,就聽陸離擊掌稱讚道:“鳳迭姑娘好歌喉,不僅將這支歌的箜篌曲彈得好,原來也能唱得這般動聽,陸離今日大飽耳福,鳳迭姑娘此等送別之禮,在下十分喜歡。”


    隱約看見陸離麵上帶著笑容,浣妍心裏也跟著輕鬆起來,總算不辱使命,原來程鳳迭以前為陸離彈奏過這支歌,遂隔著麵紗,浣妍客氣地笑點了頭,算作是謙遜的回禮。


    “陸公子,歌已唱完,我家小姐也該回神禦觀休息了,就將公子送到這裏吧!”煙兒出聲說道。


    浣妍隨著已站起身的煙兒也一並起身,微微躬身,算作告辭禮。


    畫舫就近撿了一處緩緩靠岸,陸離亦站起身,作揖行禮道:“多謝鳳迭姑娘今日婉歌相送,在下祝願鳳迭姑娘身體早日康複,在此別過,後會有期。”


    浣妍已經迫不及待想要趕快下船,如蒙大赦地快速點了點頭,一把拉起煙兒下了船,煙兒卻有些不甘心似的回過頭,急急說道:“還請陸公子一定要記得我家小姐,還有小姐的歌。”


    浣妍回頭,就見陸離一身玄青色的袍子,脊背挺直地站在船頭,長身玉立,手中緩緩搖著折扇,表情複雜難辨,沒有回話。


    察覺那雙秀目正灼灼地與自己對視,浣妍微微一驚,停在原地,透過麵紗,看著畫舫白乎乎的影子,一點一點離開岸邊,重新駛開,那道玄青色的身影卻似定住了一般,站在原來的地方,目光拉長,卻未改變方向。


    浣妍心裏暗暗說道:“陸離,我會記得你。就此別過,一路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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