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傳來一陣雜亂腳步聲,浣妍回頭,就見阿越正灰頭土臉地從廂房裏退出來,神色憋屈,歎了一口氣,做個手勢又帶著剛才那一隊官兵,向神禦觀外撤退。


    經過浣妍身邊時,阿越猶豫著停下,站定後就紅著臉對浣妍說道:“我家公子醒了……情緒卻是不太好,浣妍姑娘可否去看看?”


    偏頭看見煜珩含笑頷首,浣妍回道:“好。”


    阿越似是鬆了一口氣,感激地笑笑,便隨著那隊官兵而去。


    於是煜珩隨錚遠、兀真去正殿商談事情,浣妍向廂房走去。


    小心翼翼推開門,浣妍躡手躡腳進得屋內,反身將門關好,就聽背後傳來細弱一聲:“妍兒……”


    浣妍手一抖,紫檀木門閂掉落在地上。


    訕訕回過身,浣妍雙手背後,狂亂地互相捏著,一步一步挪到陸離床榻前,才發現此時的陸離像是變了個人,一雙秀目無精打采地微微張著,清俊的臉瘦得出奇,臉色由原本的紅潤變得微微發黃,毫無血色的嘴唇輕抿著,原本隻算瘦削的體格此刻瞧著卻是單薄,不堪一擊。


    陸離有氣無力地靠著床頭被豎起的一截方枕,看見浣妍,目裏含光,屋外朝陽初起,第一縷熹微晨光透過格子窗投射到陸離臉上,映得陸離嘴角略微噙著的笑容溫暖照人。


    “陸離……”浣妍緩緩出聲。


    陸離虛弱抬起一隻手,在床榻邊沿無力地拍了拍,示意浣妍過去坐下。


    浣妍遲疑了一下,在距離他所拍打之處還有兩個手掌的地方坐下,籠在袖子裏的手局促不安地握緊了又張開,張開了又握緊。


    陸離見狀也不以為意,隻是溫和道:“妍兒,我午後便要回京都了。”


    浣妍猛地抬頭,神色有些驚慌,陸離這麽快就走,那程鳳迭怎麽辦?還沒親自向陸離表明心跡呢!況且也不知道阿越有沒有告訴陸離,是程鳳迭關鍵時候將他從水中托出才救了他的性命。


    陸離一直在目不轉睛地看浣妍的表情,看到她臉上現出驚慌失措,嘴角若有若無地噙上一抹笑,慰藉而滿足。


    浣妍心裏焦急地思量著,嘴裏脫口道:“這麽快?!”


    陸離無奈道:“離京多日,朝中政務堆積,已不容我再在此地多逗留。何況,我還需早日回去,安排梁城賑災事宜。”


    浣妍神情低落,喃喃道:“那倒也是……”


    二人沉默半晌,浣妍心裏卻是一直糾結著程鳳迭要怎麽辦,有什麽辦法能在陸離走之前讓他們兩人見上一麵呢?


    程鳳迭現在連下床的都困難,那麽就隻能讓陸離去看程鳳迭。


    但陸離去看程鳳迭的話,就要先爬月亮門後麵的那條陡峭長階,再穿過重重樹林和小徑。


    可是陸離現在亦是病弱,何況他是儲君之軀,阿越斷不會同意讓陸離再有什麽閃失。


    “妍兒,還記得在我沉入水中之前,曾問過你的問題麽?”


    寂靜的廂房裏,陸離突然出聲,浣妍正兀自思考著事情,便隨意地輕“嗯”一聲。


    陸離秀目驟抬,眼波裏蕩漾起期待的神采,略有些顫抖地試探問道:“那……現在,妍兒可願意?”


    浣妍猛地驚醒,愣愣地眨了好幾下眼睛,張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雖然之前有擔心陸離會再提起此事,但現在陸離真的問出了口,她卻沒有忽然沒有了回答的勇氣。


    心底裏明明知道自己不會和他一起走,卻無法做到像什麽事也未曾發生過那樣,輕描淡寫地對陸離說出答案。


    浣妍隻覺有時候拒絕比接受還難以啟口,因為怕傷害。


    之所以怕傷害,大多是因為那個被拒絕的人未曾給過你傷害,甚至還讓你溫暖過,感動過,幸福過。


    假如那個被拒絕的人曾經傷害你,那麽你大可以爽利的開口拒絕以作為一種還擊,報複之前的傷害。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說網]


    但如果未曾傷害你,甚至還救過你的性命,那麽你已經有了虧欠,再對其進行拒絕就是二次虧欠,著實沒有良心。


    於是很多人會選擇違心地接受,來作為償還虧欠的方式,諸如以身相許之類。


    可是對於虧欠與償還這樣一種交互活動,如果針對金銀財物,那自是可以明白計算,清楚交割,可是針對感情之事呢?


    誰在計算著誰的虧欠,誰又有著誰對等的償還?誰在不安著哪一種虧欠,誰又在期待著哪一種償還?從來都說不清楚。


    說到底,感情之事,本就不應是虧欠與償還這種交互方式,而是一種對等的相互吸引,相互信任,相互依賴。


    望見陸離期待中略帶詢問的眼光射來,慢慢地化作失望與黯然,然後又恢複平靜,隻是緊緊盯著她,浣妍低下頭,如坐針氈。


    “咚咚咚”


    真是救人命的敲門聲啊,浣妍如蒙大赦,幾乎一瞬間從床榻上跳起,歡快地奔向門邊。


    開了門,見到小圓小方兩個救星一對粉粉嫩嫩的臉蛋,浣妍隻道這倆孩子怎麽這麽招人疼,這麽滴可愛呢。


    “嘿嘿,什麽事呀?”


    浣妍笑得燦爛,心裏卻在暗暗催促著:快說有事有事,火燒眉毛了不得的事,隻有浣妍才能搞定的麻煩事啊!


    倆兄弟探頭探腦地向屋內望去,浣妍倚在門邊耐心地等著,心裏繼續各種催促。


    瞧了好半天,倆兄弟縮回腦袋,小圓勾勾食指,浣妍眉毛挑了挑,還是無奈地俯下身子送了耳朵給小圓,就聽小圓神秘兮兮地低聲說了句:“程姑娘讓我們過來找你,說有一件事她已經想好了。”


    約莫一盞茶的功夫,浣妍與小圓小方又回到了那個所謂的清心院,就見煙兒等在門口,看見她麵露喜色,上前迎了便一並奔回屋內。


    “浣妍姑娘……”床榻上的程鳳迭見到浣妍進門便啟口喚道。


    此時程鳳迭精神已經好些,背後墊了些蒲團,半靠在床頭,隻著中衣,床邊放著一套疊得整整齊齊的衣裙。


    “你知道我是姑娘了?”浣妍有些不好意思地問道。


    程鳳迭微笑著點點頭,柔柔道:“方才小圓小方告訴我了。”


    “對不起……”浣妍十分歉然地在床榻邊沿坐下。


    程鳳迭搖搖頭,拉起浣妍的手說道:“浣妍姑娘不必如此,隻怪我沒有眼力,你換了女裝,我還隻當你是個喜好女裝的陰柔男子,你莫要怪我才是。”


    浣妍笑著回握住程鳳迭說道:“怎麽會……”


    程鳳迭咳了兩聲便收起笑容,眉頭深鎖,又現愁緒,看了浣妍一會兒說道:“我瞧著浣妍姑娘與我的身形倒是十分相像。”


    浣妍不明所以。


    程鳳迭繼續道:“剛才小圓小方替我打探過,陸公子午後便要啟程回京了,所以我要盡快向他表明心跡了。”


    之前小圓在廂房門口對她耳語時,浣妍已經猜到程鳳迭應是已經想好,決定向陸離表明心跡,於是就回頭與陸離急急道了別,雖然陸離麵上不悅,浣妍還是假裝沒看見,背過身一溜煙兒就隨著小圓來到了清心院。


    果然猜的不錯,隻是程鳳迭準備怎麽一個表白法?


    浣妍還在猜測,就聽程鳳迭說:“我現在這麽一副病軀,莫說下不來床,就是掙紮著去見陸公子也是副狼狽樣子,我不要陸公子看到這樣難看的我。所以,我想……”


    浣妍好奇看過去。


    程鳳迭猶豫了,繼續說道:“所以,我想請浣妍姑娘扮作我的模樣,代替我去送一送陸離,為他唱一支歌,他便會明白我的心意。”


    “啊?!扮作你的模樣?!”


    浣妍忍不住看向床邊的那套衣裙,可是就算換了程鳳迭一貫風格的衣裙,她這張臉到底不是程鳳迭啊。


    “嗯,我打聽到陸公子午後會乘船自枕梁河出城,到時你穿上我這套衣裙,再帶上紗帽,帽簷上圍著的薄紗遮住你的臉,煙兒隨你一同去,她已向阿越求了情,會讓你們一並先上船,等到陸公子上船時,你不要說話,煙兒會向他表明送行之意,想來陸公子也不會趕你們下船。開船後,浣妍姑娘便代我唱支歌,唱完後,煙兒會向陸公子辭行,你們便可下船了。”


    程鳳迭這一番話說下來,已有些喘不上氣來,又咳了幾聲,便揮揮手,煙兒過來將一頂紗帽塞到浣妍手裏。


    浣妍愣愣看著手裏的紗帽,心裏暗暗佩服,想不到程鳳迭竟能想到這麽周全的辦法,倒也真是花了心思,隻是還要唱歌?


    程鳳迭順了順氣,哀傷道:“浣妍姑娘,我知道這樣貿然地請你幫忙有些唐突,可是鳳迭實在想不出別的辦法,我已時日無多,我不求陸公子真的能娶我,我隻希望在我有生之年能看到他對我的心意哪怕一點點的回應。


    有時候我總在想,陸公子現在對我沒有感情,是否是因為還不知道我的情意?若是知道了,他會不會多看我一眼,會不會喜歡我。


    所以,即便是拒絕,我也要明明白白地死去,不想再繼續徘徊在無盡的癡望和猜想中了。”


    浣妍還想再說什麽,卻覺得無從開口,程鳳迭話已至此,她實在無法冷硬地拒絕,隻能點點頭,嘴裏不好意思道:“我會唱的歌沒幾首……”


    還在水明澤之上時,浣妍隻是經常聽漓戈彈七弦琴,有時候他會將一些人界的曲譜帶回水明澤,一邊彈奏,一邊將唱詞遞於她,於是,她也算淺淺會唱一些歌,隻是數量真的有限。


    程鳳迭似是意料之中一般微微笑了笑,說道:“無妨,這支歌很簡單,我現在教你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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