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語隻身坐在桌前,麵前盛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藥湯,熱氣微氳,卻無法融化開他那霜凍般的麵部輪廓。他握著湯匙的右手微微有些顫抖,身上的傷處一陣又一陣地抽痛著,而胸口那個完好跳動的地方,卻有著比傷處更深烈的撕絞!


    這是一碗,她親手為他熬的藥;


    也是一碗,送他上路的絕命湯!


    “丫頭,你當真希望我喝了這碗藥麽?”傾語強笑著,有些哽咽地向妝衣問道。


    麵前的藥湯略帶酸澀,隻一聞,他便知道藥裏下了毒。而這毒藥他恰巧又最熟悉不過,正是二百年前他被強灌過一次的‘烏夜啼’。那種苦中帶酸味道在他的腦海裏,伴著關於夙桐和那個人的記憶,清晰如昨日。


    本以為已深藏於心底的事情,如今又一幕幕清晰地席卷而來。


    他期待她能說點什麽,說事情其實不是這樣子的,隻要她說,他就一定相信。但妝衣隻是用悵然地笑笑,對他說:“快喝了罷,再不喝藥就涼了。”


    她真的不想這樣做,但她又必須這樣做――


    耳際回響著阿彌的話語:“傾羽如果繼續待在這兒,那他一定會死。”


    她不要他死,她要他好好的活下去!


    活下去。


    哪怕……沒有她。


    妝衣紅著眼,盡量甜美地對傾語微笑著,雖然不管她笑成什麽樣其實都沒多大的幹係,但她很害怕,害怕這是最後一次對他笑了。她在藥裏加了阿彌給她的‘十日醉’,等他睡著後阿彌就會帶走他,從此天各一方,上窮碧落下黃泉,恐怕也再難有相見之日。


    她是不願再和他在一起了吧?她心裏一定是氣他一直在騙著她吧?他什麽也給不了她,甚至那日在城外差點還帶她帶來危險,他什麽都沒有,過的不過是朝不保夕的日子,更許諾不了她所謂的幸福……嗬,幸福?連他自己都沒有東西,又怎麽許諾給別人?


    他不過是個什麽也看不見的瞎子,甚至――甚至連人都不是!


    “丫頭,不管今天你做過什麽,要記得……這一切都是我願意的,你永遠也不用內疚。”


    妝衣隻覺得心口仿佛被利刃刺了一下,霍然抬起頭來,他知道了麽?他都知道什麽?他知道她在藥裏放了會讓他陷入昏睡的‘十日醉’?


    “以後在教坊裏,自己還是多長個心眼,天字號有個叫瑩衣的,你且多加堤防,另外對於自己屋裏的人,也不可過於交心……”他想起小柚為他查過之前鞋底藏針那件事,輕聲說道。雖然他覺得她如今有了現在這番心思,應該已經根本不用他來提醒。


    原來他真的知道……妝衣心頭一緊,莫名的冷意爬上她的背脊,他竟然知道她在藥裏下了十日醉的**!可他為什麽不責問,為什麽不反抗?難道真的如阿彌所說,他深諳人妖殊途,心裏想著的也是要離她而去?


    胸口有些淡淡地撕痛,她低頭沉默著,聽他繼續說下去――


    “衛瘋子這家夥雖然說話不著邊際,卻是個靠得住的人,但今後關鍵還是要靠你自己……”


    他抬起空茫的眼眸,悲哀地‘看’了她最後一眼。


    “如你所願。我喝。”收回那深情的凝視,傾語從無盡的哀痛變成了淡然地笑著,他不再多問,隻是端起那碗藥,開始一勺一勺地往嘴裏送。他喝藥的樣子很好看,可能好看的人幹什麽都是好看的。


    嘴裏傳來的,是熟絡如二百年前的酸苦,心頭澆灌的,卻是比二百年前更陌生的灼痛!


    因為她是她的妝衣,是他最離不開的妝衣,是他最放不下的妝衣――


    是他最心心念念的妝衣!


    ――隻要她要,隻要他有。


    哪怕如今,她要他死,他也絕不會做半分的遲疑――如果這真是她所希望看到的結果,那麽他願意接受這份她親手捧給他的死亡。


    命運對他何其慷慨,讓他在死的時候都還能喝上自己心愛的人為他所熬的湯藥……


    他應該沒有什麽好抱怨的了吧?


    記得很小很小的時候,仙逝的祖母曾說過,千萬不要去觸碰人類的感情,那是世間最危險的東西,因為他們隻需短短一瞬,就能輕易毀滅你冗長的一生。


    沒有聽祖訓是可怕的,他現在終於明白,但為時已晚。


    隻是,這一次,不會再有一個夙桐來替他吸走身上‘烏夜啼’的毒了。


    落雪了。


    他輕輕放下手中已空可見底的碗匙,起身往門外走去。


    “不要走。”妝衣忽然起身從背後將他環腰抱住。她抬起頭,極力控製著不讓眼淚流下來:“陪我一會兒,一會兒就好。”


    但傾語沒有過多的理會,隻是極溫柔地將她的手拿了下來。


    “我想一個人靜一靜。”他疲倦地說道,語氣也是極溫柔的。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入了外頭那片白簌簌的大雪之中。


    單弱的身影漸漸行遠,隻在蒼茫的世界裏留下一記蕭瑟的符點。


    “不……”屋內,妝衣無力地癱坐到了冰冷的地磚上,頃刻淚如雨下。


    他每走一步,她的心仿佛就碎裂掉一點。


    就這樣,她看著他一步步地走出暢音閣,走出她的視線。


    走出,她的生命。


    落雪自遼曠的天際蹁躚而下,紛紛揚揚,鋪天蓋地的靜寂中,依稀可以看見那個人離開時留下的軌跡……雪地上的腳印還殘存著某人身體的餘溫,像是一場最清晰的眷戀,隻等時間來將它結成傷疤,最後無聲掩埋。


    白雪皚皚,餘生茫茫。


    烏夜啼,啼別離――


    舊日繁華盡,嬌花灑落千重。


    春猶未到身先老,獨教墜幽叢。


    君夢還如妾夢,妾心不與君同。


    從今月下難攜舞,至死不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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