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子石很費力的思忖良久,似乎終於聽懂,嘴角不由得綻放出雪霧一樣的模糊濕冷的笑意:“皇上,我知道了。” 複起身跪倒:“隻不過……微臣若有罪,為何得以恩賞東宮少傅之銜?皇上千裏迢迢召微臣回京,想必不單是為了給微臣定罪處斬吧?” 聲音微弱,卻有著清冷堅硬的質感:“皇上想來已有鈞裁決斷……還請明示,任何差遣,微臣萬死不辭。” “王爺,你又走神了。”虞劍關笑道。 她穿著海棠紅的廣袖春衫,發髻上隻有一件小小的玲瓏點翠插梳,細細的手指拈著一粒白玉棋子,雙眸灼灼,近乎貪婪的凝視齊無傷。 齊無傷笑了笑,隨手取一粒棋子擱在棋盤。 虞劍關托腮笑道:“王爺,你這手倒脫靴很見巧思,隻不過……用的卻是我的白子。” 齊無傷低頭一瞧,淡淡道:“拿錯了。” 說著伸手就去換子,卻被虞劍關輕輕按在手背上:“我要這個點,你給我麽?” 齊無傷灑然一笑:“這盤棋我生機已絕,本來就輸定了。” 虞劍關自得其樂的在棋盤上放下一粒粒的白子,卻道:“王爺不該輸的,隻不過一直在出神,根本沒在這盤棋上花心思。” 笑意盈盈的浮上瘦削不堪的麵容:“王爺,你越是想他念他,我越是不後悔那年逐走他。” 齊無傷忍耐的歎了口氣:“你到底想說什麽?” 虞劍關冷笑道:“我知道你恨我,恨我把他攆走,自他走後,你從不叫我的名字。” 齊無傷神色不動,轉頭吩咐一旁侍女:“給王妃把藥端來。” 虞劍關掰著手指點了點,道:“一年零四個月整,他走的時候冬日剛至,如今已是隔年春開。” 東花廳裏,穆子石住過用過的一如他還在時,原來竟已一晃年餘,齊無傷神色微動,星眸專注的凝望遠處,卻不知在想些什麽。 府中春色新發,處處花紅葉翠,鶯囀燕啼,又剛下了一場小雨,天空清澈明潔如一塊琉璃。 這樣明亮的春光裏,虞劍關的臉色卻憔悴衰敗得脂粉都壓不住,渾身裹在海棠紅清新嬌豔的顏色中,更透著股枯槁朽爛的重病氣息。 藥很快端了上來,黑沉沉又濃又苦,虞劍關毫無知覺也似,一飲而盡,拭了拭嘴唇,原先點的紅藍花胭脂被擦淨,露出青白的唇色:“據聞穆大人官聲很是不好,頂風臭十裏的不好……皇上一力抬舉他進戶部任右侍郎,他卻把戶部折騰得上下不寧人才凋零,恣意妄為陰邪叵測,別人當官,要不為社稷蒼生謀,要不為名利權位計,他這個官,唉……” “單說稅賦有司罷,向來都給士子名門幾分麵子,他倒好,收不上來的或是循例免賦的,一道文書下去,掐著脖子逼那些個簪纓書香,乖乖交了也就罷了,差哪怕一毫一厘,他都要翻臉不認人,隻要他一沾手,高門大閥就不隻是脫一層皮了,連骨帶肉都得割下一大塊來,他當官,倒似專門為了得罪人或是找死去的。” 聽得一個死字,齊無傷倏的沉下臉:“王妃不出府門,朝廷之事卻是了如指掌啊。” 虞劍關拈取一塊蜜餞放到嘴裏,隻覺甜蜜異常:“父親如今沒了兵權,閑居京中,要打聽點事兒,還不是易如反掌?何況穆大人所作所為已是物議沸然,不用打聽也盡人皆知,吏部專門騰出一間房,存放彈劾他的折子呢,若不是尹知夏那性子與他陰狠到了一塊兒,百般護著,單就他逼死左侍郎胡稻一事,恐怕早就下獄待罪了。” 齊無傷劍眉一揚:“你若想斷了虞氏一門,往後書信中不妨再多提些朝中諸事。” 虞劍關一怔:“父親已交出了翊威軍……” 齊無傷眸光如電,在她臉上一掠而過:“是麽?讓虞大將軍少跟舊部往來罷!否則就這些年吃的空餉喝的兵血……還怕禦史言官捉不到話柄?” 虞劍關咬了咬唇:“誰會拿這個做文章?父親久戰沙場護得西陲數十年太平,又不曾屈從陶氏,皇上萬萬不會薄待忠良寒了天下人的心!” 齊無傷靜靜看著她:“你可知子石為何連一封書信……哪怕片言隻語都不曾給過我?” “他怕給我招忌諱。” 虞劍關當即恍然,背後汗毛豎起,已出了一身的冷汗。 論功論貴論親,虞禪比之齊無傷,不過螢火之於皓月,而齊無傷尚且要謹言慎行,虞禪怎能大喇喇的恃功自得?豈不是自行把身家性命往大理寺重獄裏扔麽? 一時又想到穆子石此人行事大膽陰毒,若他記恨自己,參上虞禪一本,皇上自然喜聞樂見,虞家滿門竟是危若累卵! 情急之下,一把扯住齊無傷的衣袖:“他會不會害我父親?” 第116章 齊無傷的聲音自有一種寧定人心的魅力:“子石不會的。” “為什麽?我不信他有那麽好心!” 齊無傷看著被雨水洗得益發清碧的新葉,微風吹過,仿佛是穆子石慧黠的眨了眨眼睛,不禁縱容的微微一笑:“他是不安好心……” 虞劍關愕然不解,卻聽齊無傷道:“投鼠忌器,你父親一倒,軍中首當其衝就是我這個西魏王。” “更何況……他希望你走得無憂無慮沒半分遺憾,如此我就不會對你心存愧疚乃至一輩子都忘不了。” 齊無傷了解穆子石,就像了解自己的掌紋,再複雜再不為外人知,隻要一低頭,便能瞧個清晰透徹。 他單刀直入慣了,卻不知有時候直接的真話比隱晦的敷衍更致命,話音一落,虞劍關已然搖搖欲墜。 她身體早已是強弩之末,大夫斷定活不過今年,因此齊無傷也不再隱瞞,把齊和灃的皇後下毒之事全盤托出。 虞劍關當時聽了,卻隻是一味的平靜安然,甚至笑著輕輕籲出一口氣:“難怪你這些年肯對我百般容忍,原來是欠了我的……” 此後,兩人儼然就是大寧最和睦恩愛的夫妻,舉案齊眉,出雙入對。 齊無傷陪著虞劍關宴飲遊樂賞花田獵,甚至按她的喜好,錦衣華服盡顯俊美尊貴,而蜂腰猿背挺拔峻烈之氣,更一騎絕塵的勝過了任何王孫公子。 雖然夜晚早已分居而眠,虞劍關卻心滿意足,奮力苟延殘喘幸福度日。 可今日齊無傷這簡簡單單的一句,卻是萬箭穿心鴆毒入骨,一語戳破所有日光傾城,露出皚皚蒼冷的斷壁頹垣。 本以為這世上最可恨的人莫過於穆子石,不料最終自己最恨的,竟會是最愛的齊無傷。 恍惚如夢中,聽到自己破碎顫抖的聲音,透著不肯死心的倔強:“那你呢?你會如他所願,在我死之後……就把我忘得一幹二淨麽?” 齊無傷很快的搖頭:“不會。” “為什麽?” 齊無傷答得幾乎可以用來金殿奏對或是蓋棺定論:“你是我的正妃,嫁給我十來年,甘苦與共,並無錯處,我為什麽要忘了你?” 這樣的不忘,還不如刻意的遺忘,不愧是自幼學兵法的,天生冷漠且懂得如何才能傷人至深,虞劍關閉上眼:“若是沒有穆子石,你……” 齊無傷道:“不會沒有他,我不允許沒有他。” 虞劍關沉默了很久,幽幽一歎:“我明白了……王爺,抱我回房罷。” 齊無傷依言而行,卻也沒有額外的溫存體貼。 虞劍關病得像是一根燒焦後的柴禾,身子枯瘦滾熱,緊貼著齊無傷結實寬闊的胸膛,耳畔是他有力而沉穩的心跳聲,隻覺得自己一顆心已被這個人毫不珍惜的一腳碾成了細末。 不是不恨,恨得食肉寢皮都不足夠,卻又無比不舍,多年征戰,他身上舊傷無數,卻不知等他老了,誰會陪在他身邊,照顧他關愛他? 短短一程路,其間心思徘徊躑躅,倒似足了自己糾結難堪卻無法解脫的一輩子。 到了榻上,虞劍關猛地捉住齊無傷的手指,眼睛烏黑,含著一絲莫測的笑意,道:“王爺,我死之後,你把我的靈柩送回宸京罷,我想回家去。” 齊無傷一怔:“為什麽?” 虞劍關的指甲深深陷入他的手指,聲音卻異常溫和平靜:“穆子石心毒手狠,看著就不是個長命的,在京中恐怕熬不過幾年……皇上雖不許你回京,但我死了,扶靈歸鄉,總要開恩的。” “我成全你,可好?” 說著虞劍關展顏而笑,這一笑眼波流轉雙頰暈紅,宛然當年小女兒態,但神色之中隱約的狡猾,卻像是美味的餌裏藏著的尖鉤,頗有幾分穆子石的手筆。 齊無傷隨手理了理她的鬢發,坐在塌邊,道:“你是真想回宸京?若是真想,我一定不負所托,但若是為了我,大可不必。我生於王府卻長於軍營,性子遲鈍粗魯,待你多有不周之處,讓你傷心難過……這輩子是我害了你、對不住你。” “你的成全我都懂得,但我自有打算,你就不必操心了。” 齊無傷這兩年明麵兒上極少過問射虜關諸事,兵氣銳意不再飛揚於眉目,但深斂藏中如絕世神鋒,有不鳴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大氣魄。 虞劍關看著他,突有所悟,顫聲道:“你……難道要提兵南下?” 齊無傷搖了搖頭,澹然道:“莫忘了我平定草原是為了什麽,若為一己之私,使得天下子民飽受戰亂之苦,齊無傷與穆子石豈不成了千古罪人?” 虞劍關擰著眉,澀聲道:“你是兵法大師大寧戰神,想必早已胸有成竹。” 齊無傷卻笑了,道:“別說成竹了,連一片竹葉都沒有。再怎麽用兵如神,也沒有必贏的仗,永遠不敗的將軍……但人這一輩子,有些事明明不可為,也得去放手一試罷了。” 虞劍關歎道:“你不說也好,反正我也不想知道了,穆子石說得對,我下輩子都不會真正懂得你……人死如燈滅,還管你們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做什麽?” 終究還是忍不住刻薄了一句:“且由得你們這對無恥之徒快活個長長久久去罷!” 齊無傷聽得長長久久一句,心中倒有幾分感激,輕輕幫她掖好被角,低聲道:“多謝你!” 虞劍關眼眸中閃過無奈卻解脫的笑意:“你我夫妻一體,王爺著實不必客氣。” 夜色深沉,少傅府中的書房仍是燈火通明,穆子石一手支頜,書案上一大堆公文卷宗幾乎淹沒了他的身體。 屋外夜風勁吹,窗下鐵馬叮咚直響,穆子石停下筆,側耳聽了聽,遠遠的似有雷聲隱約而來,暴雨將至。 碧落忙趁機上前一步,柔聲道:“大人歇了罷,已打醜時了,再不打個盹兒今夜又沒得睡啦!” 穆子石指了指茶杯:“再沏杯茶。” 碧落擅烹茶,茶葉多少,水開火候,乃至點茶時手掌指腕的動作,無不精妙得宜,因有這一手絕活兒,年前穆子石從東宮昭旭殿搬出建府時,便請旨要了她。 一時茶沏得了,碧落雙手捧上,遲疑了一瞬,忍不住細聲又勸道:“大人,您總是這麽熬夜,再怎麽鐵打的人也撐不住啊。” 穆子石微微一笑:“承蒙皇上青眼,令我參讚機要,但朝廷大事千頭萬緒,牽一發動全身,我既非天縱之才,自然要以勤補拙,多花些時間了。” 他堂堂一個太子少傅,現又從戶部侍郎調任吏部侍郎,掌監察審核,諫諍駁正,並得尹知夏等全力舉薦,破格入閣,奏折文書,任免詔旨,諸部執行等無不經手,可謂少年重臣來日之相。 而碧落隻是區區侍女卑下,她隨口一勸,穆子石竟特意解釋了好幾句,但說者自然,聽者也並無異狀,原因彼此心知肚明,碧落正是黃雀兒所中的人物了。 穆子石嗅了嗅茶香,他手指修長纖細,與那甜白瓷杯顏色如一,這樣一雙手,端著茶杯都有羸弱不勝之態,碧落看在眼裏,卻是情不自禁的略感膽寒,就這短短年餘,朝廷大員倒在他手中的舉不勝舉,比那鐮刀割麥子還利落些,舉手雷霆,所向披靡,心腸更似鐵石鑄就,可畏不可近,可鑒不可同。 如此手段,行事又是全無忌憚,雖被皇上寵信放任,但望眼整個朝堂,竟幾乎沒有黨朋能互為倚仗支援,就連原本一心與他親厚的七皇子,也漸行漸遠的淡了,明明是扶搖直上的新貴能臣,倒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碧落安靜的侍立一旁,看著穆子石愈見單薄的身影,聽著他時不時低低的咳嗽幾聲,杏眼中流露出幾分真切的擔憂關切之色。 穆子石聰明剔透,一知道自己黃雀兒眼的身份後,平日行事就從不隱瞞,因此自己也見慣了他的陰狠深沉,知此人心性與那風花雪月的相貌毫不相幹,但他每次看向自己時,目中的溫柔悲傷,卻又絕非虛假刻意。 偶爾聽七皇子提過,原來他幼時在宮中,貼身照顧他如母如姊的大宮女名字就喚作碧落。 又聽說,他逢年過節,從不忘記給江南牛角鎮一戶姓王的尋常人家送些東西,米麵布匹、器物金銀,數量並不引人注目,隻說是親戚來往而已。 正神思不屬,卻聽穆子石笑道:“怎麽了?碧落,你一直在發呆。” 碧落一驚:“啊?沒什麽,奴婢就是擔心大人睡得太少,對身子不好。” 穆子石看了一眼黑漆漆的窗外,低聲道:“其實我特別不喜歡晚上,你讓我睡我也未必能睡著……很多年前,我一看到天黑就心焦就害怕,因為不知道哪裏能落腳,再後來被人擄了去……就更怕夜晚了。” 碧落心中一酸:“大人……” 穆子石自顧道:“我這一生,最好的日子就是在雍涼……可惜已經過去了。” 怔忡間陡然一道閃電劃過夜空,隨之哢嚓一個驚雷,暴雨咆哮著懸注傾瀉。 碧落忙去拽緊窗戶,揉了揉眼睛抱怨道:“這場雨真嚇人!” 突地目光一凝,喝道:“誰?誰在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