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一個婦人女子以如此拙劣的手段來懇求要挾,這種恥辱,猶勝當日比被哥舒夜破強暴!    但穆子石卻毫無還手之力,也不忍還手,沉默許久,待胸口刀刮繩鋸也似的疼痛酸澀稍稍褪去,方輕聲道:“虞小姐……將門虎女,你若不是西魏王妃,或許我會很喜歡你。”    虞劍關聽出他話中之意,小心翼翼的確認道:“你……肯離開這裏?”        第113章        穆子石目光不離那幅小像,卻慢慢點了點頭。    虞劍關喜極而泣,哽咽著胡亂道:“你小時候……幫我們打發走那個酸文假醋的朱家小姐,我其實一直好生感謝。”    穆子石慪得心裏滴血:“不必了,你該恨我才是。”    虞劍關一頓,道:“無論如何,多謝你肯走。”    “那就更不必謝我了……”穆子石淡淡一笑:“去謝那位點撥你來這一趟的人罷。”    虞劍關愕然失色:“你怎麽會知道?”    穆子石低不可聞的歎了口氣:“我胡亂猜的……不過就算猜對了又能如何?還不如不知。”    虞劍關瞠目結舌,正待說些什麽,穆子石已逐客道:“天色不早,我還要收拾行裝,就不送虞小姐了。”    虞劍關隻得起身,默默走到門口,卻又回頭道:“王爺若是問起……”    穆子石聲音毫無起伏更無生機,像是一片枯寂伶仃的落葉:“我回宸京,是遵皇上的旨意,奉七殿下的令。與你……無關。”    看著虞劍關陡然明亮鮮妍的臉色,終於忍不住,低聲道:“我是為了無傷,當然與你毫無關係。”    虞劍關眉毛皺起,疑心道:“為了王爺?我不懂。”    穆子石惡意的微笑了:“你當然不懂,你下輩子都不會懂得。”    虞劍關心中恚怒,臉色登時沉了下來:“穆公子打算什麽時候動身?”    話一出口,覺得太心急了些,忙又道:“我不是催促,隻是想……”    穆子石抬手打斷:“很快。若我所料不差,宸京過來接我們的人,早已到了雍涼城中。”    看著虞劍關諸人離去,穆子石靠在椅中,隻覺疲倦欲死萬念俱灰,喉中一陣陣的甜腥湧上,勉力吩咐道:“你們都下去吧,我要靜一靜。”    泥雕木塑般的一群侍女回了魂,慌忙告退,有機靈的紛紛表明心跡:“奴婢們守口如瓶,絕不會亂說一個字。”    穆子石不耐煩的揮了揮手,待屋裏隻剩下自己,終於忍不住低聲而劇烈的咳嗽起來,鮮血順著指縫緩緩滲出,滴落畫卷上齊無傷的麵頰衣襟。    齊無傷曆經風霜雨雪,卻青山不改舊時容,笑意爽然清朗如千峰開霽,而自己的心境,此刻已是一片殘山剩水。    點起一盞燈,拿起那幅將完未完的畫湊近火苗,先是一線溫暖明亮的金紅橙黃,隨即化為枯萎的暗色,最後墜落細細的灰燼。    自己早已長大,不再是當年,卻仍固執的站在時光河流中躑躅守望,故意忽略掉如今必須承擔必須償還的,隻當自己還是那個小孩子,沉迷在齊無傷似乎隻屬於自己一個人的懷抱裏,食髓知味,不能自拔,總想著這樣的日子久一點,再久一點,珍而重之不管不顧的賴著拖著,卻忘了夢總會醒。    不知過了多久,燈芯撲的一聲結出最後一個碩大的燈花,一閃而滅,如霜月色傾倒一地滿室,秋涼已是無孔不入。    意料之中的腳步聲踏進屋裏,穆子石卻不抬頭,隻靜靜蜷縮在寬大的椅子裏,怕冷一般雙手抱膝。    齊少衝站了片刻,方小心翼翼喚道:“子石,為什麽不點燈?”    穆子石不答,問道:“什麽時候去宸京?明天?後天?”    齊少衝怔了怔,低聲道:“你想多待些時日也可以。”    穆子石聲音平靜得空洞:“我不想走,可以麽?”    齊少衝苦笑一聲,卻毫不遲疑:“可以。”    從懷裏取出七八封書信,放到穆子石眼前:“這些都是父皇給我的密旨,我一直不曾給你看過……你剛到雍涼,父皇就要我帶你回京。”    “你一日不肯回京,父皇也一日不允我重回朝廷,再入大靖宮。”    穆子石看著那疊信箋,並不去翻閱,隻淡淡道:“皇上的意思,我早猜到了……這些密旨不是我這樣的身份該看的。”    嘴角微揚,似乎笑了笑:“多謝殿下容我這些時日,不惜違逆聖意,以皇子之尊留在射虜關……穆子石銘感於內,隻能以死相報。”    齊少衝聽這話不像,略一猶豫,暫且不作理會,隻道:“子石,你臉色不好……請大夫瞧一瞧吧?”    穆子石搖頭:“我隻是有些倦,睡一覺就好。”    齊少衝一時無言,隻覺得眼前的穆子石,離自己竟是十年來從未有過的遙遠。    兩人對麵坐著,也不點亮燈盞,月光灑在穆子石臉上,似積了一層雪,齊少衝忍不住勸道:“如今入夜也涼了,你早些歇下的好。”    穆子石聲音輕得仿佛江南春盡:“我等無傷回來……邱四鄺五幾個休沐,他們一起城郊行獵去了,無傷說今冬會冷得厲害,他想獵隻火狐狸給我做暖手套。”    齊少衝隻覺刺耳戮心,起身道:“父皇遣來的人已到城中,咱們後天就啟程罷!”    穆子石嗯了一聲:“好。”    齊少衝出門時,穆子石突然低聲道:“少衝,你的確是太子殿下的弟弟,是洛皇後的嫡子。”    過得一日,齊少衝與穆子石出發前往宸京,一隊百人禁軍隨行護衛,齊無傷策馬相送,不時跟車裏的穆子石笑上一笑,或是隨口說些閑話。    穆子石隨身隻帶著那把短刀,其餘用慣了的物事全都留在西魏王府,甚至案頭筆硯,枕邊書卷,未畫完的山水,臨了一半的字,都不曾收拾,仿佛自己隻是離開片刻光景。    齊無傷知道他要走,並無一句阻攔,也不見離別愁緒,渾若無事的陪他吃吃點心喝喝茶,玩笑無拘,亂七八糟,沒半點正經,隻模糊提過一句:“王妃她……”    穆子石當即道:“我知道,無傷,我都明白。”    於是齊無傷便不再說,接著躺在他身邊,兩人靜靜看了半日的閑書。    如此反應大出齊少衝所料,冷眼看著來回思量,終究還是弄不懂這位三哥。    轉眼一行人已到雍涼城關口,齊無傷勒定蹄血烏雲,彎下腰,凝視穆子石,眼眸如星湛大海:“照顧好自己,等著我。”    穆子石嘴唇顫抖著微笑,突然伸臂緊緊摟住他的頸子,臉埋在他肩窩裏,像是凍僵瀕死的旅人,擁住了一團火焰,渾身都在輕輕的哆嗦。    “等不到了……舍不得你,真的舍不得,無傷……可我得去,不得不去……”這些話全哽在了咽喉裏,帶著股熱辣辣的甜腥,一個字也沒能吐出來,隻是拚盡全力抱緊齊無傷。    齊無傷情不能自禁,終於啞聲道:“別去了,好不好?我擔得起。”    穆子石不語,慢慢搖了搖頭。    齊無傷知他心意,笑著一根根掰開他的手指,道:“那就去一趟……解了心結也好。放心,答應你的事,我會做到……等著我。”    說罷輕輕拍了拍他的臉頰,打馬飛馳回城。    看他背影遠去,齊少衝悄然鬆了一口氣,不敢看穆子石的臉色,心頭卻移去一塊大石,朔風雖寒,卻凜冽得無比可愛,如酒如酪如春風過境萬物生。    東宮雖是故地,但十年前一場大火,重修後畢竟有所不同。    穆子石仍被賜住昭旭殿,這也是齊少衝體恤他與故太子的恩情,穆子石謝恩如儀,臉上卻淡淡的沒有半分喜色,人已故去,瓊樓玉宇與豬圈馬棚又有何異?    待安置下來,服侍的宮人便上來見禮,領頭的細眉杏眼,模樣很是溫柔,穆子石打量她片刻,道:“你就改叫碧落罷。”    那宮女微微一怔,屈膝道:“碧落謝大人賜名。”    穆子石親手將她扶起,碧落恍惚聽得一聲極低極輕的歎息。    待到掌燈時分,外麵地上已積了一層雪,齊少衝穿過重重宮廊進得昭旭殿,穆子石尚在書房裏,未曾歇下。    書房燃著地龍,很是暖和,檀木書案邊銀燈高照,兩個宮女垂手靜立,一派富貴安逸氣象,但不知為何,看著燈下那單薄的身影,竟令人有流年黯淡之感。    齊少衝走近前去,溫言道:“今日剛到,天氣又寒冷,為何不早些休息?”    穆子石頭也不抬:“今日事今日畢,趁熱打鐵,趁病要命。”    齊少衝道:“什麽事這樣急?”    穆子石微笑:“寫奏疏……彈劾安王齊延澈不仁、不敬、逾矩、殘暴,妄測聖意、侵犯臣下。”    齊少衝嚇了一大跳:“你想父皇怎麽處置他?”    穆子石摸了摸臉頰,兀自有些熱辣辣的疼痛:“褫奪王爵廢為庶人……否則我堂堂東宮少傅,平白被當眾掌摑批頰,還有臉活得下去麽?若不死劾,會被天下讀書人戳脊梁骨,罵我攀附權貴,毫無骨氣顏麵。”    慢慢放下筆,頗為欣賞的看了一遍奏疏,讚道:“字字珠璣,氣貫長虹,我自己讀著都熱血沸騰。”    齊少衝哭笑不得:“父皇不會廢了安王,赤烏台數年,貞妃伴駕有功,若不是她細心照顧,父皇恐怕熬不到重掌天下的時候。”    穆子石悠然道:“彈不彈劾在我,處不處置在皇上……再說皇上一點兒也不糊塗,或許就等著我當這惡人呢。”    齊少衝踱了幾步,揮手令碧落等人下去,低聲道:“今日重玄門,我跟你說的……”    穆子石薄唇微勾,譏誚之意顯露無遺,打斷道:“殿下過重玄門時,瑞王安王在,皇上的人也在,子石有些話不能明言,隻能拿腔作調的敷衍一二。”    齊少衝見他神色大異往常,不由得有些心驚:“什麽話?”    穆子石垂眸看著自己的手指,道:“殿下,你要的……到底是什麽?我答應過慧純太子,會死心塌地的服侍你輔佐你,你還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請直言就是,至於什麽臥榻之側有我一席之地,還是省了罷。”    齊少衝愕然,忙道:“子石,你是不是怪我把你從雍涼帶回來?可我從未逼迫過你……”    穆子石聲音裏隱有倦意:“殿下,我真的沒有閑情逸致再跟你做戲……蜂蠆入懷,難道不是很好的一個典故?”        第114章        齊少衝臉色瞬間蒼白,心裏隻覺有什麽東西猛地炸開,酸苦之餘更是驚恐不安,半晌澀聲道:“你……你都知道?”    穆子石眸光澹然清冷,卻反過來安慰他:“殿下莫慌,你做的又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惡事,何必如此沉不住氣?再說我的確問心有愧,虞小姐怎樣待我,都是我活該應得的。”    齊少衝扶著桌沿,手背青筋突起,忍不住有些委屈:“虞劍關是三哥的正妃,不說鶼鰈情深,好歹也是相敬如賓……無傷不該欺你。”    穆子石以手支頜,目光茫茫然落得極遠,道:“無傷他從來不曾欺我,他怎會欺我?他待虞小姐好,是因為虞小姐快死了的緣故。”    齊少衝冷笑,似有不信:“虞氏王妃神完氣足,怎麽就快死了?”    穆子石道:“虞小姐在宸京時,被齊和灃的皇後下過藥,我本以為隻是絕育之用,但後來看無傷待她的種種情形,再一想陶氏一族的手段,便猜到那藥不光絕育,更是致命的慢性之毒。”    “三哥告訴你的?”    “不用他說,我都明白。”    他二人竟默契至此,齊少衝登時控製不住,異常激烈的低吼道:“那你為什麽跟我回來?又是因為死去的四哥是不是?可你知不知道,你若不願,我根本不舍得強逼於你!”    穆子石答得平靜而簡單:“我回宮中,是因為你四哥,也因為你,更是為了無傷。”    “天心難測,若不看著你平安歸來立足穩固,我不單對不住太子所托,也對不住咱們這些年的艱難相隨不離不棄。”    “殿下,我看著你長大,怎可能讓你因為我的一己之私丟了大好前程?怎可能看著你孤身一人涉足險地?”    齊少衝聽他說得真摯,話裏語間對自己亦非無情,心中暖暖的,頗覺歉疚,道:“子石,我不該讓虞氏王妃去……逐你傷你。”    穆子石搖了搖頭:“那不算什麽,其實你一句解衣趕之,既用上了最合用的人,又給了她一把最合用的刀,四兩撥千斤快刀斬亂麻,這一手極為漂亮,我倒是刮目相看,也放心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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