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到利器割破皮肉的悶響,溫熱的血液濺到我的眼裏,在紅色的世界裏,我看到慕罹因為疼痛而扭曲的臉。我想我的有恃無恐都是因為這個人吧。  “浩兒,竟為了這個男人連命都不要了?”  “叔父,不可以殺他。”  “我為什麽不能殺他,他對浩兒來說就如此重要。”  尹文澹的聲音裏透著隱忍的怒氣。  “他不是對我重要,而是對整個天狼國都很重要。”  “哦,何以見得。”  尹文澹的臉色稍微有些緩解。慕罹轉過身來麵對尹文澹,他的手卻始終握著我的手,在我的掌心有他的血液。  “因為他是修離。”  尹文澹的臉上全然是驚訝。  “修離?那個被即墨辰封為帝後的男人?”尹文澹的目光轉向我,“他不是已經被你親手殺死了嗎”  在聽到那句話的時候,慕罹的身體微微地顫動了一下。  “他的確被我殺死了,但有些事情解釋不清,但我確定他就是修離,是即墨辰願意用天下來換的男人。”  不知道為什麽,從他嘴裏聽到那個人的名字時,我的心竟是那樣難受。願意用天下來換,為什麽連別人都明了的事,我卻還在猶疑。眼前開始變得模糊,我隻隱約聽到有人在叫修離,聲音焦慮而關切。  我曾經無數次昏過去又醒來,每次睜開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景象都不盡相同。而這一次,我看到的是一匹用銀色絲線繡成的沙漠之狼,在薄如蟬翼的紅色紗絹上,那雙銀色的眼睛顯得格外的咄咄逼人。  嘴裏很幹澀,我想要坐起來,卻發現自己的手被緊緊地握在另一隻白皙修長的手裏。那個人坐在床頭用空著的那隻手支著頭打著瞌睡,在他的眼下有一圈深重的眼袋,應是許久沒有好好睡了。  輕輕動了動手指,我想將手抽出來。  “你醒了。”  他睜開眼睛看著我,臉上有欣喜的笑容。我沒有說話,隻是專注地看著他的眼睛。  “渴了嗎?我去給你倒水。”  他躲開我的眼睛,轉身朝外間走去。我淡淡地笑了下,還要逃避到什麽時候呢?  很快他便回來了,手裏端著冒著熱氣的杯子。他在床邊坐下,先將我扶起來一些,再將杯子遞到我的唇邊。我確實是有些渴了,便就著他的手喝起來。  “雖然你沒有吞下那杯毒藥,但還是有少許液體滲進了胃裏,所以你才會暈倒。”  ……  “對不起,沒有保護好你。”  他的聲音很輕,就像那些無數個秋雨綿綿的天氣裏的黏膩感,總讓周圍蒙上淡淡的愁緒。  “你並沒有責任要保護我,所以不需要道歉,浩歌。”  在聽到那個名字的時候,他無奈地笑了一下。其實我們都知道對方是誰,卻都在騙著自己,假裝不知道。仿佛這樣,生活就可以平靜地過下去了。  “你怎麽知道我就是修離?”  這是我一直好奇的,就算在這副身體裏,修離的本質並沒有改變,可是連即墨辰都不敢確定的事,他是怎麽確定的。  他將杯子握在手中,一點一點用指腹描摹杯壁上的青色花紋。  “有很多細節,你總讓我想起他。但我也隻是疑惑罷了,因為修離明明已經死了,而你又跟他相差甚遠,而讓我確定心中想法的是……”  他突然抬起頭來看著我,那種受傷的眼神讓我不敢直視。  “八年前,在離開宸宮前一日,我對你說‘若不能相與,便隻能相爭’,那個人願意用天下換你,我也可以拚盡所有!可是當我力排眾議引兵從邶城攻打宸國的時候,最後阻止我的人卻是你。當我為你殺出重圍的時候,卻看到你站在城樓之上,朝著那個人微笑,你的眼裏隻有他,卻看不到城下為你流血的我。嫉妒就像毒藥一樣在我的血液裏蔓延。那天,當你站在人群裏看他的時候,那眼神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忘記,所以在那一刻,我打暈了你。我怎麽可以讓你們相見,這一次是我先認出了你。”  我愣在那裏,原來八年前邶城之戰竟是因我而起,這是一個多麽可笑的輪回,而我真真傷害的卻是眼前這個男人。  “你好好休息吧,我會專門派人過來伺候你,以後不會再有像今天這樣的事發生,任何人都不可以再傷你!”  說完他便轉身離開了。我望著他遠去的背影苦笑了一下,如果,傷害我的人是你呢。  我現在住的地方是尹文澹在漁陽城的官邸。戰爭爆發以後,漁陽的重要性便尤為明顯,天狼基本上將行政中心都遷到了這裏。因此這裏的地位便有些類似於上京的天狼皇宮。這官邸應是多年前便建好的,以漁陽的富庶和多元化,現今再擴建粉飾一番,倒還是有些氣勢的,可我卻全然沒有心情去欣賞這異族特色。  那日之後,尹文澹便沒有再為難過我,偶爾在路上碰到,他也隻是看我一眼便匆匆離開,而我卻完全是把他當空氣的。  我住的是個獨立的院子,院子的四周種滿了老槐樹,雖然已經過了花期,但是葉子卻很繁茂,綠油油的一片,煞是喜人。我聽伺候的丫鬟說,這些樹都是不久前從別的地方移植過來的,本來這樣是很不容易存活的,但浩歌似乎在外麵找來了一個對這方麵很在行的人,經過他的一番伺弄,這些樹都奇跡般地活了下來。  我見過那個人一兩次,在他來給這些樹澆水的時候。我在看到那張臉時不知道用什麽言語來形容,有一種人是後天毀容,而他是先天毀容。我並不是一個喜歡嘲笑別人的人,但那個人的臉的確有些太不耐看了些。  春、藥是個萌物(上)  冬梅是新派來伺候我的丫鬟,一個矮矮的有點嬰兒肥的小姑娘,那些老槐樹的事便是她告訴我的,是個很聒噪的丫頭,但那種大大咧咧沒有心機的性子很對我胃口。我喜歡看她在院子裏蹦來蹦去的,這樣生活才不會覺得如一潭死水一樣。  我很少見到浩歌,如果閉上眼睛就不算見麵的話。  “公子,吃飯了。”  冬梅站在院子裏的石桌旁歡快地招呼正在廊下看書實際上在發呆的我。她總是喜歡把膳食擺放在院子裏,說是外麵空氣好,人的心情也會很舒暢,這樣胃口就好了。  桌上擺的是幾個家常小菜。小丫頭很機靈,隻是幾日便摸清了我的脾氣和喜好,知道我不喜歡那些油膩而工序複雜的菜肴。  “公子很喜歡看書嗎?那些滿紙‘之乎者也’的東西有什麽好看的呀?”  她一邊給我倒茶,一邊天真地問。  我但笑不語,自顧自地端起桌上的青花瓷茶杯。或許隻有我自己才知道那些看得懂或者看不懂的文字隻是為了掩飾對一個人已經思念成災的事實,盡管我已經快要記不清他的樣子了。  浩歌曾經問我為什麽在最開始的時候沒有認出他,我向他坦明了一切,卻沒有告訴他,我現在越來越壞的情況。  過去那些人的臉始終沒有記起來過,而之前見過的人我又在一點一點忘記,我快要記不清那些曾給過我一夕溫暖的善良的索亞人,那個在院子裏抽著煙的老人的模樣隻剩下一個大概的輪廓。而最讓我感到恐懼的是,那個騎在黑色駿馬上的在人群裏尋找我的紅衣男子,那張美到極致,不久前我剛見過的臉,盡管我每天將那張臉想上千百遍,可是那一瞥的記憶還是在我腦海裏一點一點淡去。  我拚命地想留住什麽,可是那些東西卻越快地溜走。他的眉眼,他的鼻梁,他的嘴唇……那些明明應該清晰無比的東西,我卻怎麽都記不起來。我開始憎恨,憎恨自己怎麽不是一個畫家,這樣就能將那個人的樣子臨摹下來,這樣就不用擔心會忘記。  我開始用筆記錄,記錄他的樣子,卻找不到好的形容詞來表達。最後隻能記成這樣:即墨辰的眼睛眼睛很美,美到難以用言語來表達;鼻子也很漂亮,嘴唇也是,還有頭發很長很柔軟……  我看著自己寫的那些完全沒有任何意義的字句,有一種要瘋掉的感覺。不過,至少我還能記下他的名字。我擔心下一步我會忘記那些曾經發生過的事,甚至連他的名字也記不起來,那可該如何是好?  用完膳後,冬梅利索地將餐碟收了下去。我端起茶杯,用杯蓋輕輕拂開飄在表麵的茶葉。最近我開始喜歡喝這種很苦的茶,迷戀那種苦澀過後帶著甘甜的味道。  漁陽的夏天很熱,太陽毒辣辣地炙烤著大地,那些矮小的植物因為蒸騰作用過盛而紛紛萎焉,隻有周圍的那一排老槐樹還保持著挺立的姿勢。通常像這種很大的樹木移栽是不容易存活的,尤其是在這個植物學並未得到深入研究的時代。  最近因為氣溫特別高,那個人差不多每天的這個時候都會提著一個裝滿水的大木桶出現。有的人因為長的特別好看而給人深刻的印象,就像即墨辰那樣;有點人則因為長的特別難看而讓人難以忘記,就像槐樹下忙碌的那個人一樣。  本來不是特別醜陋的五官,但組合在一起卻給人一種難以言明的感覺:世上怎麽會有如此醜陋的人,而且還是天生的。  我坐在凳子上,一邊喝茶一邊觀察那個人。仔細看的時候,會發現他除了背是駝的還有點跛腳。每走一步,木桶裏的水會因為他的動作而左右晃動一圈,卻又恰到好處地沒有潑出來。  他的皮膚很黑,因為生汗,臉上有一層鋥亮的油光。頭發因為太髒而黏膩地趴在頭頂。身體很消瘦,尤其是那雙手,細長黝黑的手指,讓我想到年過八旬的拾荒者。身上的衣服空洞地掛在竹竿似的身子上,如果有風的話,不知道會不會鼓起來。  我突然覺得自己很惡趣味,這樣的畫麵也能看的如此細致。我移開視線,開始有一下沒一下的喝茶。  我坐的石桌旁邊也是有一棵老槐樹的,那個人一瘸一拐地走過來,木桶裏的水沒剩多少,隨著他的動作發出“叮咚”的聲音。  直到他走近了,我才發現那木桶裏所謂的水是一種黃黃的散發出的臊味的液體。呃,竟然是尿!我下意識地掩著鼻子,那個人卻麵色如常地拿起一個缺了口的土碗舀起桶裏的液體潑到樹根上。  因為站的近,他的褲腳上偶爾會濺到一些液體,而他卻渾然未覺。  我實在有些看不下去,本打算回屋子裏去的。卻聽到那個人開口說話,那尖銳的宛如鐵鍬鏟在水泥地上發出的聲音讓我渾身一顫。我突然有些同情他,老天似乎把所有的不幸都加諸在了他的身上。  “你要回去了嗎?”  我不知道為什麽他會突然跟我說話。  “嗯。”  我隻是輕輕地應了一聲,實在不想與這個人有任何牽扯。  “這個,你拿回去養在水裏吧。”  他用那隻提尿桶的手從腰上取下一截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折的槐樹枝,顫顫巍巍地遞給我。我被他奇怪的行為弄得有些莫名,雖然早已經過了花期,但我也沒必要養一截槐樹枝呀。  或許是他期待的眼神又或者隻是想早點擺脫他,我竟然鬼使神差地接過那截樹枝。他的臉上立刻露出欣喜的笑容,我發現當他笑的時候,那張臉會更加扭曲可怖。  “很香,你聞。”  見我接下,他又連忙說。我實在不想再和他糾纏下去,便假裝聞了一下便轉身朝屋裏走去。其實樹枝怎麽會香呢,更何況還是被潑尿的手拿過的。在臥室的案幾上正好有一個空著的花瓶,我便隨意地將那截樹枝插了進去。  冬梅捧著一束百合花進來,見到瓶子裏的樹枝愣了一下。  “公子,這是?”  我從書裏抬起頭來,看到她手上的百合花。本打算叫她將樹枝拿去扔了的,不知道為什麽就想起了那張醜陋的臉。  “我剛才在院子裏折的,就插著吧。”我看了一眼她手上的花,淡淡地說,“我不喜歡百合的味道。”  小丫頭的臉上有一閃而過的失落,但很快又恢複了欣喜的表情。  “嗯,奴婢記住了,以後不會拿這種東西來讓公子鬧心。”  我總是很淺眠,這夜卻睡的分外的沉,我甚至不知道浩歌是什麽時候來的,直到他走的時候關門發出的聲響才把我驚醒。我說過我很少見到他,因為他總是在深夜的時候來到我的房間,又在天亮之前離開。雖然我大多時候都是醒的,但我卻從未睜眼看過他。  他也隻是靜靜地站在床前看我,因為不喜歡他明知道我沒睡著卻假裝我睡著了而肆無忌憚地撫、摸我臉頰的行為,我開始習慣性地朝裏麵側躺著睡。  那夜過後,我發現自己的睡眠開始趨於正常化,晚上睡的越來越沉,早上醒來人也很精神。可是我一點也不喜歡現在這種改變,我寧願整夜整夜地睡不著,然後白天躺在廊下的藤椅上睡。  夜總是給我一種不安定的感覺,尤其是在早上醒來發現自己脖子上的吻痕的時候,這讓我更覺得恐慌。我開始害怕天黑,害怕不斷侵襲我的睡意,以及懷疑他是不是在我的飯菜裏放了安眠的成分。這讓我對飯菜也變得排斥起來。  夜已經很深了,我卻不安地在房間裏走來走去。每打一次哈欠,我的心都會緊一下,就像是瀕臨死亡前的掙紮。我覺得我不能這樣坐以待斃下去。  掀起簾子,冬梅正在外間的小榻上熟睡。我輕輕打開門走了出去,月涼如水,在天地間蒙上一層薄薄的白色的紗。清新的空氣沁入肺腑,頓時讓我的精神一振。我覺得我應該是在夜裏出沒的生物,因為白天的陽光是那麽地讓我感到厭倦。  這府邸很大,我卻從沒出來轉過,隻不過是另一個大的牢籠而已。這裏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守衛十分森嚴,可是那些士兵看到我卻沒什麽反應,大概是上麵下過命令。  我漫無目的地在亭台樓閣之間穿行,我確實不知道該去哪,也不是為了看風景。我隻是不能呆在屋子裏,任自己就那樣睡著。  徘徊之間,我無意中發現有個院子很奇怪。因為在那裏竟然沒有士兵守衛,甚至連個值夜的丫鬟小廝都沒有。看那些奢華的裝潢和燃得正盛的燈火,並不像是一個沒落的院子。  我好奇地走過去,想要一探究竟,人無聊的時候,好奇心總是特別重。可在下一刻我卻後悔的無以加複。  其實剛才我便隱隱聽到一些聲音,隻是那聲音太小,帶著強烈的隱忍,我有些不確定那是不是真實。  房間的門肆無忌憚地敞開著,房內一片淩亂,空氣裏彌漫著一股淫靡的味道……  春、藥是個萌物(下)  我站在房門之外,屋內的情景赫然躍入眼簾。我還清晰地記得在塞特大叔的屋子裏,我推開門時見到的那張羞憤、屈辱的臉。我並不好奇浩歌的私生活,也不想揭他的傷疤,每個人都有不為人知的陰暗麵,所以關於那件事我從未問過什麽。  可是我卻萬萬沒想到,那個人會是尹文澹,會是他一直叫著叔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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