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著婆子似乎瘋了,也不知懼怕,反而抓著馬車大喊:“官老爺來啦!官老爺來了!都快出來跪拜官老爺呀!” “這是我兒子!我家阿立當官兒啦!娶了官家小姐哩!我給官家小姐當婆婆啦!” “你們這些沒良心的!放開我家老頭子!不準打我大兒!我家小兒是官爺,抓你們坐牢!抓你們砍頭!” 瘋瘋叨叨,無疑道出了婆子身份。 村裏不少人看熱鬧,看的卻不是瘋婆子,而是穆清彥一行。瘋婆子對於他們而言,早就不新鮮,基本都是視若無睹。 這樣一個瘋婆子,按理應該惹人憐憫,但同村之人,甚少有人去同情她。 聞寂雪望去的目光,冰冷至極。 盡管這隻是個老婦人,可她的小兒子卻是害死雪氏一族的元凶之一。 聞寂雪不殺她,並非是覺得她無辜,而是不屑為之。讓一個人死很容易,他更願意讓她活著受罪。古語有“父債子償”,那麽,兒子的債,做娘的是否也該替著還。 穆清彥握住他的手,並沒有說什麽。第179章 誰是俠盜 兩人返回豐州城,陳十六還住在原先那家客棧,時值正午,人卻不在。 定好房間,找客棧夥計詢問。 夥計倒還記得穆清彥一行,答道:“您問那位陳公子?他一早就帶著人出去了。雖說不知他有什麽要事,不過,我見那位陳公子挺愛熱鬧,說不準會去馮家看熱鬧去了。” 穆清彥心頭微動:“馮家?哪個馮家?” “是慶春大街馮家茶行的那個馮家。”夥計臉上帶著笑,很是熱情的講起這段新聞:“幾位客人剛來,大約還不知道,馮家呀,出事了,事兒還不小呢。我們豐州盛產茶葉,大小茶園不知多少,但每年每家能製多少茶葉,那也是有數的,得有茶監發放的引票。” 這個穆清彥大約也知道一些,鹽茶都是朝廷掌控的東西,設有監察官員。豐州是產茶盛地,也設有茶監,官秩正七品,所有茶商每年要在茶監處領引票,這圈定了每年各家出茶數目。若是私下裏超出數目,暗中種茶販賣,便是私茶,與私鹽販子類似,是朝廷命令禁止,嚴厲打擊的。 正因此,一聽提起“引票”,他就猜到了幾分。 果然聽夥計說道:“那馮家也真是大膽,除了明麵兒上的茶園,他們還暗中收購了好些茶葉,私下販賣,謀取暴利。他們也不知得罪了誰,私下販茶的賬目被送到了茶監跟前,惹得茶監大怒,如今馮家茶行已經被查封。” “穆兄!你們回來啦!”說話間,陳十六回到了客棧,大約在外頭站的久了,一頭的汗。 何川立刻吩咐夥計打盆水來擦洗。 陳十六問道:“穆兄你們可用飯了?” “不曾。” “正好,我也沒用,一起去。我在外麵站了半天,容我換身衣裳,穆兄稍待。”陳十六歉意說著,匆匆回房。 聞寂雪麵上不顯,實在心急,便吩咐高天先去查看劉大胖徒弟是否還在遠處。 高天乃是他心腹,雪家之事盡知,辦事一貫穩妥。 不多時,陳十六返身回來,一行人去就近一家酒樓用午飯。 “穆兄,你們的事辦完了?”陳十六其實挺好奇的,但總覺得聞寂雪這人有點兒深不可測,出於一種直覺,他克製著這種好奇心。 “不大順利。”穆清彥一語帶過,問他:“你呢,在看馮家的熱鬧?” 陳十六當即來了精神:“穆兄也聽說了?這個馮家,就是邱家近鄰那個馮家啊!都說那些賬目是夜裏突然出現在茶監書房的,神不知鬼不覺,卻讓馮家倒了大黴!穆兄,你覺不覺得這像是‘俠盜’的手筆?馮家跟邱家不對付,如今邱寶珠之事真相大白,這位情郎再報複一下不安分的馮家,合情合理啊。還有啊,根據那本賬目,查封的可不止馮家茶行,還有其他好幾家茶鋪子,其中就有楊智的茶鋪!那楊智果然跟馮家暗中做生意,私下販茶。販私茶不繳稅,低買高賣,都是暴利,怨不得楊智能開鋪子,還經得住趙永延長久勒索。” 穆清彥可不覺得有人那麽正義,若說是給邱家“出氣”,也有幾分可笑。不早不晚,偏偏是這個時候,若說是適逢其會,或者說時機合適,他還能信幾分。 他對那位情郎有幾分認知,“俠”字用不上,卻也不算什麽惡人。包括知曉邱寶珠被害的真凶後所作所為,的確有為她報仇之意,卻也藏著幾分私心。 要知道,若楊智上了公堂,說出“情郎”的存在,不止邱家顏麵大失,眾人更會猜疑情郎身份。邱家也決計不肯忍氣吞聲,說不定就要繼續請穆清彥查出情郎身份,羞惱之際,告“情郎”一個誘拐良家女子的罪名,也不無可能。 或許是見識多了人性之惡,穆清彥難免想得多些。 不過,事已至此,他也不是多事的人。 隻是,陳十六為情郎身份苦苦糾結,本來就好奇,又鬧出馮家之事,他總覺得是情郎所為,越發心癢難耐,這會兒不由得期盼望向穆清彥:“穆兄,這人到底是誰?我知道穆兄不願多事,我隻聽不說,懇請穆兄為我解惑。” “我並未驗證過,隻是個猜測。”盡管是猜測,但他會說出來,也是有幾分把握。 “穆兄請講。” “你對馮家了解多少?” “穆兄是指……馮家的兩房之爭?”最近馮家出了事,不少人議論馮家,陳十六聽了不少。其中不止提了馮家和邱家祖上交惡,也提了馮家內部的一些舊事。 曆代都講究“長幼有序”,便是普通百姓也講究長子頂門立戶,優先奉養父母。自然而然,在家業繼承上,也是長子優先。 越是高門大戶,越是如此講究。 馮家雖是商戶,卻也在豐州叫得上名字,偏如今馮家掌家人是次子。 當年馮老爺子不止兩個兒子,但隻兩個乃嫡出,按規矩,家業該由長子繼承。然而這嫡親的兄弟倆卻爭鬥的厲害,最後以馮家長子從茶山墜亡為結束。外間也有傳言,說長子被次子謀害,到底無憑無據,馮家駁斥這些謠言。 那長子死了,倒是留下孤兒寡母。 次子對寡嫂侄兒很是照料,尤其那侄兒自小是個病秧子,每年吃藥養身不知花費了多少銀子。為他強身健體,又請了師傅教導功夫。每年這對母子得的分例皆是上等,次子自家妻兒反要退讓一步。 這也就是糊弄一般人,凡是心明眼亮者,都能看出其中古怪。 無他,戲做的太過,反而顯得虛假。 陳十六自然也不信如今的馮老爺那般好心。 穆清彥道:“據我所知,馮老爺侄兒今年二十二。” “對,我記得他叫馮英義。”陳十六話音一頓,意識到他話中意思,怔了怔:“馮英義,三年前十九,便是如今也不曾娶親。外間有不少關於他的流言,據說他自小體弱多病,藥不離身,一年裏總要昏厥幾回,能醒來就是大幸。原本他這模樣想娶親就難,偏生他那位好二叔要求甚高,定要門當戶對、女子才貌俱全,說是不肯委屈了馮英義。他這話倒是好笑,若當真門當戶對,誰家願意把女兒嫁給一個隨時會咽氣的人?況且這人就是馮家養得一個閑人,一點產業根基也無,便是尋常小戶人家都不願意呢。再者說,關於馮英義那些流言,我看就有馮家的功勞在內。” 陳十六說完,兀自沉默半晌,這才抬頭道:“穆兄,你莫不是說……馮英義?” 穆清彥點頭。 陳十六張口結舌:“這……若穆兄所言是真,那、這馮英義也太會裝了!” 簡直腹黑的可以啊! 表麵上是個隨時會咽氣的病秧子,馮家養的閑人,被擺弄的連親事都成不了,不知多少人暗中笑話。而實際上呢,這人卻暗中輪流光顧富戶家宅,對馮家也沒手軟,且是反複盜取。所有人都在惱恨這“俠盜”,誰知道此人正是馮家幾乎足不出戶的病秧子。 陳十六突然想到了什麽,忙道:“對了,馮英義的母親,據說病重,快不行了。穆兄,你看馮家的事會不會跟他母親的病情有關?” “病得很重?” “據說馮家請了豐州城幾位有名的大夫,都是搖著頭出來的,有大夫露出口風,說那位太太隻剩熬日子了。” 穆清彥點點頭:“若說馮老爺做足表麵功夫可以迷惑外人,卻迷惑不了馮英義母子,他們母子定是恨極了馮老爺。隻是孤兒寡母,勢單力薄,他們不敢以卵擊石,尤其是以前馮英義尚且年幼,又背著病秧子的名聲,隨時可能‘病死’。如今她病入膏肓,馮英義借茶監之手對付馮老爺,也是招好棋。” “那、他跟邱寶珠……”陳十六想起這件事,依舊不可思議。 那兩人的起緣糾葛穆清彥也不清楚,現在也不重要了。 陳十六默默的吃菜,好一會兒又追問:“穆兄,真是他?沒弄錯?” 這和預想中的“俠盜”不太一樣。 “隻是猜測,想要確認,你自己去查。”人選都給出來了,真要去追查,不過是順藤摸瓜。 陳十六想了想,搖頭:“算了,他也不容易。” 真要查起來,難保不傳揚開,到時候馮英義單單“俠盜”之舉,就得進牢房,弄不好就會死在牢裏。 話題就此停止。 下午,陳十六又出去了,要打聽馮家之事的後續。 穆清彥也等來了一個好消息:方二平還在豐州城。 方二平就是劉大胖的徒弟,也是最小的一個徒弟。 方二平到底是受了當初之事的影響,現今沒有繼續做廚子,而是經營著一家紙貨鋪子。這買賣晦氣,鋪子在斜街角,有些陳舊,門兩邊擺放著紙紮的童男童女,進門就是紙轎紙馬,舉目望去,四處掛滿了金銀元寶銅錢等物。 方二平年過三十,略胖,正坐在鋪子裏疊元寶。 見店外來了客人,方二平忙起身招呼:“幾位,需要點什麽?” 穆清彥開門見山:“方二平,我想問十年前黃家村的事。”第180章 179 方二平先是一愣,緊接著有些氣惱,卻又顧忌著幾人身份,壓著怒氣道:“都是十年前的舊事了,何苦還來逼問。再者說了,那日我並沒有去黃家村,是我兩個師兄跟去的,黃家村的事我一無所知。你們走吧!” “你去過。”聞寂雪冷聲說道。 方二平本要否認,可一看到對方的雙眼,心下一個瑟縮,滿臉苦笑:“我就是去傳句話。那天我師傅去黃家村做席麵,臨時有人來尋,也是想請師傅做宴席。我師傅在周邊頗有名聲,那戶人家講究,定要請我師傅去,又怕跟別人家撞在同一天,要先跟我師傅說定才安心。為此,我隻能跑一趟黃家村,把這事兒說了。我在黃家村統共沒待一盞茶的功夫,說完話就趕回去給人答複,又把需要的東西囑咐好。” 穆清彥對這些倒是不在意,隻問他:“聽說你師父的蘑菇湯乃是一絕。” 方二平勉強扯個笑,歎了口氣:“是啊,不瞞你們說,那時我師傅是真風光啊,很多人家做宴席都想請他。不止村裏鎮上,還有縣城裏酒樓請他掌勺呢。他嫌不自在,沒去。我師傅紅燒肉做得好,但最擅長的還是燉湯,蘑菇湯就是一個。我們這邊山多,各種野菜蘑菇也多,那天去黃家村,黃家人還特意說要蘑菇湯,說那位官爺喜歡蘑菇湯,又說對方離家多年,要讓對方好好兒嚐嚐家鄉的味道。” “你可知道蘑菇湯是如何做的?具體步驟用料是怎樣的?”穆清彥又問。 “若說蘑菇湯,其實很簡單,就是蘑菇切絲,嫩竹筍切絲,豬瘦肉切絲,放入鍋內熬湯。蘑菇和竹筍用雞油粗略翻炒,隻放了鹽。不過,我師傅還留著一手,他每回熬蘑菇湯還會放一樣東西,也不知是什麽調配的,白色粉末,也不像芡粉。我們還問過,我師傅說是獨家秘方。”提起曾經的往事,方二平很是悵然,原本他可以做個不錯的廚子。 穆清彥尤記得回溯的畫麵,當時劉大胖攪動湯鍋,往裏麵添加了兩次東西。參照方二平所言,第一次是鹽,第二次應該就是所謂的秘方。 熬湯時用鹽有限,除非是類似砒霜這樣的劇毒,才有可能少量而大範圍的毒倒那麽多人。不過,當時死傷的人都顯露出食物中毒的症狀,最大可能就是毒蘑菇,他本身也是偏向這個判斷,鑒於大量出現毒蘑菇的可能性不大,所以第二次添加的秘方有問題的可能更大。 思及此,他繼續問道:“你詳細說一說,那個秘方是怎樣的?” “你們是什麽人?”方二平以前遇到不少好事之人追問,但除了官府,哪怕是城裏老爺公子們詢問,他都找借口推脫了。那件事他實在不願多提。 聞寂雪冷哼:“問什麽,你就答什麽。” 方二平禁不住後退兩步,明明對方就是口頭威脅,他卻覺得好似有刀架在了脖子上。這個人太可怕了,簡直、簡直……他無法形容,卻不敢不順從,畢竟他這樣的小人物,哪有底氣跟人對抗。 “我說、我說。”方二平沒怎麽思索,說道:“我師傅那個秘方,裝在白瓷罐子裏,巴掌大,每回熬湯都用木勺舀三勺。白色的粉末,間或有點黃色小顆粒摻雜,聞著有點兒香,像是什麽香草的味道,我也說不上來。我估摸著,是用幾樣香料調配研磨製成的,那種白色的粉末,是蘑菇粉。” “蘑菇粉?” “就是蘑菇曬幹後研磨的粉。蘑菇的味道很好認,大概是為了增加湯的濃度,但裏麵添加的其他東西,我就不知道了。” 穆清彥卻是笑了:“蘑菇粉,你師父可真是奇思妙想。” 方二平摸不準他的意思,隻能陪笑。 穆清彥又沉思了一會兒,沒再問什麽。 一路回到客棧,他才歎口氣,說道:“我猜著是秘方被調換了,並不是黃家村采的蘑菇有毒,而是秘方裏的蘑菇粉都是毒蘑菇所研磨成的。如此一來,劉大胖毫不知情,在湯鍋內添加了很多的毒蘑菇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