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一個人活到了歲數,終究不是神仙,理應要走的……他總是會走。”“強留是不會有用的, 師父。”——所以, 你也會走。晏欺自一片黑暗中,緩緩睜開雙眼。天外正落著細如碎沙的雪粒,淅淅瀝瀝拍打在窗台邊緣,很快便融為一灘涼透的清水。晏欺未穿鞋襪, 就著幹淨蒼白的雙腳起身下床。方將門扉輕輕推開一道細縫,他獨自一人,定身站在門檻上, 停留了很長一段時間。他仰頭望著漫天起落的飄雪,也不知在安靜想些什麽,待得片晌過後,複又伸手撐著門框, 一步一步沉而緩地, 徑直往雪地裏走。而這一幕,剛巧被前來送藥的程避碰了個正著。這小子到底是個性子不穩的, 當場給嚇得藥碗都拿握不住,三步並作兩步,急忙趕上去,一把扶穩晏欺道:“師叔這是做什麽?外麵這麽冷的天,怎可赤腳往雪地裏蹚?”程避這樣一副性子, 遇到事情便會立馬慌得麵紅耳赤。眼下手腳並用,連拉帶拖,將師叔一路推進屋裏,好不容易將一切忙活完了,他手裏端著藥碗,再一抬頭,就見晏欺仍舊木著一張臉,目光淡淡的,不說話,也不見任何悲傷或是痛苦的表情。——他近來總是這樣。又或者說,他自打意識清醒以來,臉上的神情就一直沒變過。程避心雖不細,但他到底不是真的木頭,大多擺在眼前的事情,他自己想得通了,便也總能跟著明白其中一些或深或淺的道理。如今粗略一番算來,距離晏欺離開聆台山那段日子,前前後後也過了一月有餘。其實易上閑剛帶晏欺回來的那個時候,所有人都一致覺得,這人必定是不行了。他染了一身風寒不說,斷骨造成的咳疾未愈,頻頻吐血,偏又讓人傷得渾身全是窟窿——但凡是來給他看病的大夫都說,多半撐不久了,還是早些料理後事為妙。於是易上閑拿著一袋銀兩,簡單吩咐程避道:“這廢物白來人間活了一趟,也頗不容易……花錢送他走得體麵一些,以免你師祖在天之靈,還要怨我薄情寡義。”程避瞬間眼睛就紅了,雙手接過那袋沉甸甸的銀錢,決定去鎮上給師叔定製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材。結果當晚大雪封了去路,程避被迫蹲在那間半大不大的小屋子裏,守著一個快要死的晏欺,和他滿滿一大袋子的棺材錢,窩在一旁瑟瑟發抖。其間晏欺一直在咳嗽,咳得很是用力。程避總覺得他要將五髒六腑給一並咳出來了,心裏頭瘮得慌,於是下意識伸手往人頭上一探——果然,又給燒上了。程避這人生來就很實誠,雖然易上閑一直與他交代,放著晏欺不管就行——但真要讓這孩子放著任人等死,那也明顯是有違良心的事情。於是他推門出去,打了盆水,備了巾帕,繼又蹲進屋子裏,在床邊哆哆嗦嗦守了一整晚。後來也不知是上天垂憐,亦或是晏欺本人福大命大。他熬過這樣一個極為艱難的夜晚,燒倒是奇跡般的退了下來。隻是吊著小半條性命,必然撐不了多久。程避看著也是,他這位小師叔,早年時候不愛惜身體,幾度在生死邊緣徘徊不定,如今生活安定下來了,人便也一次跟著垮了個徹底。易上閑有幾次見著晏欺,多半是一副慘白的麵孔,瘦得幾乎沒骨頭,整個人走兩步路,就好像要立馬散架——唯有一點很值得慶幸的是,這人折騰到頭來,就是怎麽也死不了,即便每晚臨睡之前,都會在鬼門關處走上一遭,到第二天早上,他也能照例醒來,繼續過著原本該過的日子。易上閑說:“這廢物天生命硬,想死都是不能。”程壁則說:“師叔這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而事到如今,若要說到死,那是真的沒死。但要說到福,卻未必是真的有福。晏欺這一輩子,本就過得坎坷多舛。幼時父母兄長俱是早亡,到了稍稍懂事的年紀,又沒了師父,後來愈發荒唐度日,在江湖上恣意妄為浪蕩了好一段時間——待得最後的最後,他終於知道收起心來,養家糊口過日子的時候,原是準備和他攜手一生的那個人,卻在半途無端慘死。自此之後,晏欺便再也不知未來的日子,應該怎樣去活。他病得很重,時常在床上一躺就是幾天。很多時隔多年的舊傷,此刻便挑在人最虛弱的間隙齊齊湧上,仿佛勢必要將他推往無人支撐陪伴的深淵。可命運總是固執而又殘忍,偏是逼迫這樣一個人狼狽不堪地活著,迫使他在每天旭日東升那一刻起,便睜開眼睛,去麵對一切虛無頹喪的前路。程避有時在旁瞧著心裏發怵。隻覺若要像晏欺這般苟延殘喘地挨著性命,倒不如死了來得利落痛快。畢竟傷痛疾病帶來的嚴酷摧殘,往往要比精神上的恣意淩虐要來得更為直接痛苦。但讓人心酸又覺可悲的是,就這樣一副奄奄一息的殘軀,自從那晚燒退之後,也不知是為何,竟隱隱約約現出幾分好轉的征兆。先時他還隻是沉睡不醒,後來漸漸能坐起來喝點稀粥和湯藥,及至到了正月最冷的那一陣子,他已經可以自己下床走路了。隻不過,人永遠像是沒清醒,意識渾渾噩噩的,眼底也幾乎看不到什麽神采。程避起初以為,晏欺睜開眼的第一反應,必定會是先開口詢問薛嵐因的去向。記得早些時候,易上閑從聆台山上下來,一手拖帶著一個半死不活的女人,說是白烏族雲老族長的女兒。而還有一手裏,則捧著一副接近於殘破不堪的遺骨——那原本該是什麽人,程避起先沒問,漸漸心裏也清楚了,便忍不住一陣接著一陣難受。再後來,雲遮歡讓一群白烏族人接回了北域。他們住的地方,便隻剩下三個大活人,其中並不包括……那副早已支離破碎的人骨。易上閑早在晏欺睜眼之前,便將那堆殘骨給收進箱子裏,囑咐程避說,不能叫他師叔看見。——但出人意料的是,晏欺自打從睜眼開始,就沒提過一句有關薛嵐因的事情。他不問徒弟死活,也不問徒弟在什麽地方,有時候程避甚至在想,興許晏欺壓根沒將薛嵐因看得太重,所以覺得無所謂,也更不會在麵上流露/出多大的反應。小師叔這樣一個人,平日總是一副冰冷寡淡的性子,不愛笑,也不愛說話。徒弟死了之後,他也還是那樣寡淡,愛不愛笑程避不知道,反正話是真的沒再說過。偶爾易上閑來找他,也就三三兩兩那麽幾句,敷衍了事。次數多了,易上閑懶得再與他說話,要交代什麽事情,便直接吩咐程避前來告知。這一來二去的,程避耿直又熱心,自然也對晏欺多添了幾分照顧。平日裏端飯送藥兩不誤,甚至晏欺需要幫忙的地方,不用說話,簡簡單單一個眼神,程避就能會過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