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避偏過腦袋看他,忍不住道:“師父覺得,聆台一劍派的下任掌門……會是誰?”易上閑不說話。倒是薛嵐因難得來了幾分興致,意味不明地道:“照現在這勢頭,人分別往兩邊倒,一邊站莫複丘,一邊站那神神叨叨的副掌門人。看最後哪邊人多,哪邊就贏了唄……”程避道:“你覺得哪邊會贏?”薛嵐因道:“……我希望聆台一劍派徹底垮台。”“住口。”易上閑倏而冷下聲音道,“少議論這些有的沒的,口無遮攔,到時候怎麽死的都不知道。”程避聽話,立馬乖乖閉上了嘴巴。薛嵐因卻還不怎麽服氣,正想著繼續反駁兩句什麽,忽然聞得耳後一陣桌椅翻倒的混亂聲響,似要衝天一般,頓時引得三人一並回過頭去。隻見那麵館大門前,不知何時來了一對衣衫襤褸的乞丐母子,彼時渾身破爛,滿麵髒汙地趴伏在門檻內圍,低著腦袋,周邊繞有一圈叫罵圍觀的麵館食客,眼下正是喊鬧得熱火朝天。第126章 好一朵美麗的白蓮花薛嵐因心裏好奇, 便立馬朝外探出了一顆腦袋。不料程避這廝要認真起來, 簡直跟凳上長了一連串倒刺一樣,撲騰兩下就站起身子,邊看邊往人堆裏走。原是那一對乞丐母子要飯要錯了地盤兒, 眼下大清早的人人一碗熱氣騰騰的麵食, 這對母子在外流浪數月有餘,身上無時無刻散發著一股子惡臭氣味兒,偏得在麵館各桌前繞來繞去,害的周邊一眾食客當即惱了, 拾起棍棒便照人身上狠狠地打。其實不打還好點,這一棍棒下來,下得是極重的手, 當場打得那母親嚎啕大哭,而她那懷裏幹瘦如柴的小兒子也跟著一並屎/尿齊流——不知是給人打的,還是給活生生嚇的,總之那味道飄散久久在麵館內外, 很快熏走了一批倒胃口的可憐食客。而剩下的一批, 明顯不是省油的燈,三三兩兩將那對乞丐母子圍困在門扉後方, 一麵踢打一麵緊接著高聲叫罵。程避看不下去了,沒頭沒腦地直往人群裏頭鑽。薛嵐因卻是個嫌麻煩事兒多的,趕忙又跑上去拉他:“……幹什麽去!你師父不才讓你少惹是非的嗎!”程避似乎愣了兩下,但很快又道:“不成,這太過分了, 萬一打死人了怎麽辦?”薛嵐因在後麵喊道:“喂,你想過沒有,我不能在人多的地方……”然而話剛出口,就徹底淹沒在眼前大片混亂沸騰人聲當中,瞬間沒了半點回音。程避身形不高不壯,但總歸能順利抄著縫隙鑽往流動不斷的人影之間,一邊開口說著“讓一讓,別打了別打了”,一邊將那蜷縮在門檻邊緣的乞丐母子給扶了起來。薛嵐因實在沒有辦法,因著害怕在人堆裏不慎露臉,便幹脆也低著腦袋跟了過去,匆匆抬眼往裏一看——那叫一個慘不忍睹,母子倆一身衣服褲子都給人踩得爛了,背部和腿部還殘有棍棒毆打下的一片血跡,最可怕的還是那母親懷裏抱著個四五歲的小兒子,嗓子都快哭啞巴了,額頭一塊淤青更是腫得老高。程避想也不想,立馬脫衣服給那兩人蓋上。可他這一番舉動,瞬時引起旁邊鬧事的一眾食客紛紛不滿。為首的壯漢麵帶凶煞,手裏還抄著根三尺長的木棍,站起來人比程避高了足足兩個頭,這會子就眯眼看他,語氣不善地道:“小兄弟,勸你莫要多管閑事。這在座各位大清早用點吃食也不容易,偏不巧讓這對叫花子給白白擾了興致,你說咱不打他倆,難道打你不成?”程避麵色一白,卻還是固執堅定地道:“叫花子的命,那也是命,既然看著不順眼,請他們出去不就好了,何故得下如此重手?”那壯漢一聽,險些給笑出聲來。薛嵐因一眼見他神色不對,趕緊拉過程避往後一折,雙手合十,作懇切狀,很是誠心地開口說道:“這位大哥,行行好,我這師弟他腦子不好使,莫要與他一般見識。大哥要打死這倆乞丐,我們沒意見,但您再仔細想想,這大白天在麵館裏弄出兩條人命,人家店老板的生意還要不要做啦?”說完,又是拱手一揖,向那壯漢恭恭敬敬道:“不如大哥做件好事,放他倆一條生路,也算是給店老板積一積德,往後生意紅火,也是托您的福啊!”他這話說得著實在理,眾人一聽,亦跟著一起表示讚同。但就這麽說來說去的,又總覺得像是缺點什麽——最後沒過一會兒,有人就給直接提出來了:“這倆叫花子白在麵館裏晃來晃去的,招人惡心,打死不償命也就罷了——那些個食客所受到的損失,又該如何去算?”“是啊是啊,他們的命是命,我們的人就不是人了?”一時之間,散言漫天,眾口難調。不過很快,又紛紛偏至一個幾乎所有人都全然相同的方向。“——給錢!”“對,給錢!”那手持棍棒的壯漢眉目一擰,當即開口喝道,“你們既要做這件好事,不如兩邊一並兼顧了,這倆叫花子造成的損失,就由你們來賠!”“你們來賠!”“快賠,趕緊賠!”薛嵐因一麵堆著滿臉笑容,一麵拿小眼神狠瞪程避。待他二人同時將五指往口袋裏用力一撈——嗬,這下完了,連塊銅板都沒能剩。眼看那壯漢麵色駭得愈發陰沉,程避臉都青了,支支吾吾拿不出東西,更沒膽量開口說出實話。好在此時,人群後方恰有一道沉厚男聲緩緩響起道:“……要多少錢,我來給便是。”眾人聞言逐一回過頭去,便見那一身鴉黑素袍的易上閑,正負手立於重重人影之間,眸光冰冷,仿若一刃無情鋒刀。但凡是在禍水河畔一帶混過打拚過的本土人士,無人不知曉那鮮有人至的東南長行居裏,究竟藏有怎般一個厲害人物。有人可能不曾有緣麵見易上閑,但多多少少一定聽過有關他的諸類傳說。從二十年前劫龍印現世之爭,到事後晏欺受傷墜入洗心穀,幾乎所有與聆台一劍派息息相關的凶大事件,他長行居都會以一種尤為重要的身份緊隨其後。因此人們隻要一眼瞧見這位不苟言笑的神仙人物,那本質上……和見了鬼並沒有什麽區別。尤其是這麵館裏一群不知好歹的地痞流氓,那抬頭看了易上閑,就跟老鼠見了貓兒似的,方才還趾高氣昂尋人要錢的一張張醜惡嘴臉,這會子刷的一下綠了大半,連著哆哆嗦嗦好一陣子,就差給他當場跪地磕下頭來。好在易上閑是個實在人。說給錢,便從腰間解下隨身攜帶的銀兩袋,裏頭其實沒剩下多少,但倒出來湊一湊,拿去買兩大壇子陳年好酒來喝,也是必然足夠的。花錢消災,息事寧人。眾食客顫巍巍接過易上閑親手遞來的一把碎銀,當下也不再惹是生非了,一個接著一個轉身邁出了門去,紛紛作鳥獸散。隨後,偌大一間腥臭四溢的小麵館裏,便隻剩他們三人在原地幹幹杵著。還有那不敢吱聲的小店老板,彼時帶著他家夥計縮在廚房的長簾後方,沒那膽量出來露臉。薛嵐因這會兒低頭下去,門檻內側躺著的那對乞丐母子已經掙紮著坐起身來了。他倆一身狼狽血跡尚未幹涸,懷裏那四五歲的小男娃兒也正跟著啼哭不止,腿上胳膊上掛的一堆穢物,和著血水混為一團,簡直叫人不堪入目。薛嵐因原不知道程避竟是這樣有善心的一個人。眼下這小子倒也不嫌膈應,就地蹲了下去,從懷裏抽出兩張帕子,遞給那對母子擦臉擦身。那乞丐母親警惕心強,看人湊近來,第一反應是躲。過了一會兒,見人似乎沒什麽惡意,便抖著一雙枯瘦的手掌去接。借著她抬頭時候的某個微妙角度,薛嵐因能瞧見她眼底是隱約夾著眼淚的,沒能掉出來,總歸是種說不出的可悲心酸。她嗓子很啞,啞到幾乎沒有聲音。但她還是費力張了張嘴,看口型,該是擠出一句“謝謝”。程避衝她點了點頭,然後轉身對薛嵐因道:“我們家鄉鬧饑荒那陣子,這樣的人實在太多了。你自個兒可能沒體會過,滿大街都是乞討的難民,吃不飽穿不暖,病的病,死的死。”薛嵐因對這種事其實並沒什麽感覺。他有同情心,但不會經常泛濫,他可以理解程避這樣的做法,可輪到他自己的時候,卻不一定會向這些弱者主動施以援手。薛嵐因道:“你現在救了他倆,有什麽用呢?大街上乞丐那麽多,你總不能每個人都撿回去,一人施舍一碗米粥,再賞一袋銀子吧?”程避冷哼一聲,不屑看他:“我樂意,行不行?”他說這話的時候,易上閑就抱臂站在他四人身後,也沒說什麽。薛嵐因覺得尷尬,索性撇過頭去,逗那母親懷裏的小男娃兒玩。別說,這男娃一張小臉給帕子揉幹淨了,還生得挺俊,指不定將來長大了,會是怎樣一個翩翩少年。可他一見到薛嵐因,就止不住哭,分明嗓子都嘶得厲害,也不知是怎麽了,偏得在他麵前一串接一串掉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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