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嵐因眯眼朝外一瞟,登時跟著怔了小半片刻——竟是從枕。說起來,也有好些日子沒見著他了,這白烏族來的男人雖是生得高壯健實,但從枕這一路忙活下來,平白瘦下去不少,那一雙鷹隼般的眼睛天生銳利,彼時愈發顯得鋒芒畢露,寒氣逼人。薛嵐因道:“從兄怎麽了?看起來臉色不大好。”從枕從長廊上下來,藏藍的衣袍,隨著微風的起伏而肆意擺動著透明的尾紗。他臉色確是難看得很,自打今日晨時一直到現在,都始終蒙罩著一層密布的陰雲。薛嵐因突然想起來了。如今雲遮歡還在聞翩鴻手裏,連帶著一並由他掌控在手的,還有那不可忽視的劫龍印。隻是易上閑並沒有具體表明他的態度,甚至連最基本的立場也是虛的。依照這樣的勢頭來看,有可能挨到事後雲遮歡落得一個死無全屍的慘痛下場,他易上閑也仍舊會是最初那副不動如山的模樣。“我算是急病亂投醫了。”從枕道,“易老前輩的性子太難摸透,我看不懂他之後再有什麽打算。然而遮歡目前生死未卜,我卻在這長行居中苟且偷生,任由事態趨向嚴峻,這實在……實在叫人難以心安。”薛嵐因仔細想了想,還是道:“糟老頭子那脾氣……確實不是蓋的。不過,他行事素來懂得拿捏分寸,既然他不急著上聆台山要人,你也不必太過執拗,屆時打亂他的計劃,反容易惹出其他事端。”“你說的有道理。”從枕搖了搖頭,麵色一片灰白,“但我……等不下去了。籠統過了這麽些天,聆台山那邊,還是一點消息也沒有,你說那穀鶴白……到底想幹什麽?”薛嵐因眼睫微顫,在聽到那三個字的時候,不受控製地打了個寒戰。雖料想是從枕一時改不了這個口,心底還是難免針刺一樣生出密密實實的疼。“別叫他穀鶴白。”薛嵐因皺眉道,“他是聞翩鴻。”從枕愣了愣,不明所以地道:“……怎麽了?有什麽問題嗎?”薛嵐因沉默半晌,擺擺手道:“沒什麽,就是……他老底都被揭幹淨了,喊原名聽起來舒服一點。”從枕還在發蒙:“……”“算了,隨便怎麽喊吧,和我沒關係。”薛嵐因抬手摁了摁眉心,頗有些難耐地道,“從兄若實在不放心,遣人直接上聆台山打探消息也是可行的,注意那邊盯梢的眼線便是了。擇日見了糟老頭子,再悄悄向他探一探口風,看看他到底是想怎麽辦。”從枕歎了口氣,道:“嗯……也隻能這樣了。”說完,複又抬頭斜視一眼晏欺房中半掩的雕窗,稍稍壓低了聲音,向薛嵐因道:“晏先生狀況如何?我聽易老前輩說,他似是傷得不輕,不知如今可有好些了?”薛嵐因沒點頭,也沒搖頭。隻是視線跟著往裏微許偏轉,停滯了片刻,方淡淡對從枕道:“他是為我才變成這樣,往後不管再發生什麽,我都不會再讓他摻和這件事情。”從枕神色一凝:“嵐因兄弟,這……”薛嵐因搖了搖手,示意他不必多言。二人對視半晌,從枕約莫該是理解了他此舉的用意,故而兀自將話頭收回,也沒再想著如何提起。次日清晨,從枕趕了個大早,一聲不響地駕馬前往聆台山所在的沽離鎮。此行走得極為匆忙,甚至沒來得及向易上閑打聲招呼,等他事後得知消息的時候,日頭已上了三竿,守門的家奴顫巍巍地衝進來與他通報詳情,這糟老頭子猝然聽聞至此,也隻是冷冷笑了一聲,滿臉不屑地道:“讓他去罷,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他若喜歡上趕著碰壁,我也懶得攔他。”薛嵐因剛好站在門外聽見,一下沒忍住,便應聲回了他道:“師伯不願與他多提此事,他一頭霧水不知所措,自然是需要照自己的力量前去打聽的。”易上閑一見他來,騰的就變了臉色,二話不說,直衝著喝道:“你來幹什麽?”他來幹什麽?薛嵐因其實也不打算幹什麽。隻是歇過一夜之後,背後的刀傷便以一種出奇快的速度不斷愈合著。心裏左右想著掛念晏欺,煎熬得難受,幹脆閑不住腳,出來溜達兩圈。易上閑不待見他,他當然不會自動趕著上去碰個硬的。老遠聽著一聲咆哮,便要繼續抹腳開溜,不料膝蓋還沒彎上半截,易上閑又在他身後抬高音量道:“……你別跑,給我過來!”薛嵐因讓他吼得心裏發怵,正想著自己莫不是又犯了什麽錯事兒,回頭一踏過門檻,就見那程避也端端正正地坐在屋裏。黝黑的眼,素冷一張臉。幹淨的手腕自脖頸一層皮膚上,還隱隱泛著昨日鐵鎖留下的數道淤青。第120章 師父,好軟完了。昨天晏欺好像提過要道歉這一茬兒。隻不過薛嵐因滿腦子一堆事情, 耗著耗著也就忘得一幹二淨。如今程避就在麵前, 離他不遠的地方,表情雖是淡淡的,卻總帶了一種說不出的幽怨與抑鬱。薛嵐因木然看著他, 往後退了兩步, 一副見了鬼的樣子。易上閑也不說話,手裏捧著一壺茶,有閑心還給自己倒了一杯。半晌過後,薛嵐因仿佛終於意識到了什麽, 勉力抬起一隻手來,撓了撓自己的腦袋,繼而頗為抱歉地瞧著程避道:“那什麽, 師弟啊……”程避耳尖猛的一抽,對他突如其來的親昵簡直猝不及防。“昨天是我太心急了。”薛嵐因道,“原是趕著尋我師父的,剛好你又同在結界裏。一時沒想那麽多, 就直接……哎, 反正……實在對你不住,對不住。”程避仍舊沉默著。也有可能長行居裏的人多是這樣, 喜怒不形於色——不過薛嵐因覺得更多的可能,還是這廝根本不打算理他。果然沒過一會兒,便見程避一雙眼睫微微下垂,有意無意瞥向了易上閑所在的方向,似乎是認真仔細地考慮了一番, 方壓著嗓子低聲問道:“……師父,師祖當真還收過其他徒弟麽?”易上閑眯了眼睛,旋即漫不經心道:“不曾收過。”程避輕輕“啊?”了一聲,薛嵐因卻是嘴角一抽,敢怒不敢言。“……那就是個廢物。”易上閑單手百無聊賴地叩擊著桌麵,一字字接著說道,“豐埃劍主門下,不承認曾有這般天理不容的孽障。”“原來真的有。”程避有些吃驚道,“那該是叫上一聲師叔了。”易上閑探手將茶壺的瓷蓋兒往桌角一擱——當的一聲脆響。隨後斜斜睨過薛嵐因一眼,猶是無謂道:“……沒必要。”他這話說得太顯而易見,明擺著是給薛嵐因聽的。要按照薛嵐因以往那躁動的小脾氣來看,早該衝上去與他理論個沒完沒了,然而現在這般形勢,這糟老頭子畢竟救了晏欺一條性命,薛嵐因算是懷著幾分感激,大多時候即便遭他刻意一番挖苦,也沒再想著如何去反駁。事後,三人簡單交代幾句,到底也沒什麽話講。易上閑和他徒弟,都是性子寡淡的人,薛嵐因天生便與他二人相性不合,怎麽也囉嗦不起來,幹脆低眉順目地打了個招呼,便轉頭出去走了個遠。——他想立刻見到晏欺,真的太想了。之前剛到禍水河畔的時候,晏欺身子便一直不曾見好,兩人幾乎是抱著一種彼此心照不宣的狀態,數著時辰點點滴滴地艱難度日。那段時間,他每天醒來第一件事,就是仔細檢查晏欺的呼吸。生怕他睡著睡著,人也就沒了,再不會醒。而今易上閑卻明確地告訴他,隻要廢除遣魂咒所帶來的強勁作用,晏欺至少還會有一線生機。一線生機意味著什麽?意味著也許薛嵐因再努力一點,好生養著他,護著他,便會成為百線,千線,萬線。他的師父,往後不必再受那麽多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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