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翹自己也不知為何,總覺得有些不合時宜似的,麵紅耳赤地掀開長簾踏過門檻,依次將手中菜碟餐盤列在桌上擺好,一樣接過一樣的,大多是些清淡的流食,搭配幾份細嫩輕軟的糕點,四下蒸騰著嫋嫋煙霧似的熱氣,香味兒可夠足,但乍一看全是清湯寡水的,著實叫人提不起食欲。“遮歡姐姐惦記著二位沒用早點呢,特地讓族裏會做中原菜的廚子趕著做了兩道,著急就直接送過來了,也不知道合不合胃口。”雲翹悄悄盯向晏欺那張不鹹不淡的側臉,想起雲遮歡之前對她的囑托,便又忍不住試探性地開口補充道,“遮歡姐姐還說了,晏公子……哦不,晏先生是咱們的貴客,是來幫助咱們破解劫龍印的!所以……特別想要同您處理好關係,今早這些吃食,就是專程為您準備的,很費了一番功夫呢,希望晏先生用得開心,私下也能為她指點一二,畢竟咱們以後也是一邊兒的人了,對吧?”雲翹嘴笨,人也不夠機靈,說話更是直來直去的——邊際著過了頭,話就變得不再那麽順耳。她自己大概覺得意思表達清楚了,晏欺反是借此一舉將雲遮歡的心思揣摩了個通透,因此不動聲色,也並不發表任何感想,倒是薛嵐因那口無遮攔的小子混賬慣了,徑自打量一桌看著沒味兒的米粥小點納悶又好奇道:“你們家小族長想和我師父處理好關係,送來這一桌如此……清淡的吃食,是為什麽呢?中原人家常吃的菜,可沒說不放油吧?”雲翹聞言,尤是熱心與他二人解釋道:“唔,遮歡姐姐說,晏先生上了年紀,身子不大利索,想必也碰不得重油重鹽的東西,所以吩咐廚子仔細熬了小碗的人參稀粥,糕點裏也是摻了不少紅棗蓮子類的補品,養生效用都是極強的,老人家吃了保準喜歡!”如是聽罷,薛嵐因隻覺背後一股子寒意油然而生,方要開口阻攔些什麽,忽而聽得晏欺在旁古怪一笑,順勢抬手取過桌邊竹筷,拈了一塊勾花邊的小軟糕放在碟子裏,看起來仿佛很給麵子地說道:“未來族長遣人送來的好東西,我這把‘老骨頭’自是要心懷感激地收下。畢竟,人家也是在用心辦事——你說是吧,乖徒兒。”“啊?”乖徒兒狠狠愣了一下,良久方才動了勺子,戰戰兢兢給晏欺盛粥道,“師父高興便多吃點,瞧你瘦得一把骨頭,出去一陣風就能將你卷跑了,我上哪兒找去?”晏欺不語,僅是興味索然地低頭舀粥,並未真正動口。哪知站邊上的雲翹正巧聽見薛嵐因一番胡言亂語,一個沒忍住,“撲哧”就笑出了聲來,引得師徒二人皆是側目,同時又自知失禮,趕忙伸手將嘴捂住。薛嵐因見此當然不肯放過,一手還捏著半塊糕點,不明所以地望向她到:“雲翹姑娘,你笑什麽呀?”姑娘家的完全遭不住問,一時支支吾吾的,見晏欺也在朝她看著,便紅著臉訥訥對他二人說道:“實不相瞞,遮歡姐姐近來總在念叨薛公子的好處,一直誇您性子溫柔,說話也討喜,常能逗人開心……咱們剛開始都不信呢,直到今日見得公子如何幽默風趣,才知姐姐原來說的都是真的……”晏欺尚在不動聲色,薛嵐因麵上已是染了幾異樣,像是對這番誇讚誠惶誠恐的樣子,完全提不起勁地說道:“雲翹姑娘,你這話說的……我可受不起啊。師父平日裏,最嫌我一張大嘴巴花言巧語,不惹他生氣就不錯了,哪還真能逗人開心?”雲翹人沒什麽心思,說話也是直來直去的捅人心窩:“……可是薛公子,終有一日,你要一個人成家立業,屆時你師父不可能跟你一輩子吧,總要離開你的不是?不如……”“不會!”這樣一個問題,對他們師徒兩個人來說,都是非常敏感而尖銳的。薛嵐因臉色瞬間就變了,反應尤其大到出乎意料:“我師父不會離開我的!”音量陡然增高一節,險些當場就失控吼出聲來。以至於晏欺都被他駭得眉心一跳,下意識從桌底輕輕握住他的手道:“小矛!”薛嵐因反手將他五指死死扣住,力道大到骨骼都在咯咯作響。及至半晌方才靜下心來,再看雲翹時,人家姑娘半張小臉都給嚇得白了,哆哆嗦嗦地站角落裏,一句話都不敢再開口多說。“抱、抱歉……是我有些激動了。”薛嵐因眼睫微顫,稍稍緩了聲音,勉強做出一副和顏悅色的樣子,“雲翹姑娘,你可能對於我的事情……並沒有多少了解,但是像方才那樣的話,請你以後不要再說了。”雲翹倉皇點頭,甚至沒膽再出聲應他兩句,但那一雙眼睛裏仍舊跳躍著疑惑不解的情緒,好似始終固執地認為,自己的說法並沒有任何錯誤。薛嵐因回身與晏欺對視一眼,後者欲言又止,仿佛很想說點什麽,卻被薛嵐因搶先開了這個口:“雲翹姑娘,我不知道你和你們家小族長是如何看待這件事情,反正……我並沒有成家娶親的打算,這一輩子,我隻想守著我師父,他去哪裏,我就跟著去哪裏。”晏欺眸色一黯,被人緊緊握住的指節試圖往外抽開些許,然而還沒掙出一半,薛嵐因已順勢朝上將他腕骨用力勾住:“師父要是想偷偷離開,我就去找根麻繩將他綁起來,從頭到腳都捆實了,看他一人能逃到哪裏去……”他這番話明顯意有所指,晏欺自然聽出來了,雲翹卻是個沒開竅的,隻覺此般想法乃是病態,甚至平白讓人生出幾分毛骨悚然的意味——試問誰家徒弟敢這樣與師父相處的,且不說綁起來還是不綁,兩個大男人互相黏和著過一輩子,怎麽想也不大合適吧?但見他師徒二人麵皆坦然,仿佛若無其事的樣子,雲翹心裏忐忑,又無從出口,再三思忖過後,第一反應就是腳底抹油似的立刻開溜,不料方一朝後回轉半邊身體,就地撞上一人沉厚穩實的胸膛,匆匆抬頭一看,一張小臉不由再次白了大半:“從、從……枕?”第71章 線索“……嵐因兄弟待晏先生情義如此深厚, 著實是叫人唏噓佩服啊。”從枕單手摁下雲翹半邊瑟縮的肩膀, 另一手緩緩掀開頭頂相隔數層長簾,輕笑著跨過門檻大步邁入裏屋,似調侃非調侃地對薛嵐因道, “隻是你這話一會兒要是讓遮歡聽見, 難免又要傷心生氣了。”薛嵐因怔然回神,正對上從枕一雙鋒銳眼眸,隨後敷衍一笑,起身誠懇邀他落座道:“從兄怎麽突然來了?”從枕衣角還飄著雨花濺濕的痕跡, 可見屋外雨勢並未減弱,幸而他也不大在意這點小事,順手拉了把椅子在晏欺身旁坐下, 麵不改色地繼續道:“下雨天潮,方才遣人下地給劫龍印換了趟血,完事兒了便順路過來瞧瞧……”言罷,又是神色詭譎地朝他二人掃過一眼, 看似輕描淡寫地道:“剛進來就聽見嵐因兄弟這番豪言壯語, 說實話……我還有些吃驚。”薛嵐因不以為意道:“吃驚什麽?”從枕搖了搖頭,語氣平緩道:“遮歡如今年紀已經不小, 往後繼承族長之位,身邊斷然不可無男子撐腰——我看前段日子在沽離鎮的時候,你二人似乎交談甚歡,剛好遮歡對你也表現得格外中意,所以……一直想著什麽時候, 能幹脆結了這門親事,一方麵圓了那丫頭的癡念,另一方麵,你和晏先生也能得到白烏族的照拂,這樣一來,豈不是兩全其美麽?”薛嵐因聽聞此話,不由皺眉失笑道:“從兄這是哪門子的奇怪想法?早前在沽離鎮的時候,我就同雲姑娘把話說明白了,這一生,我隻想和師父永遠在一起,別的誰也不要,也從沒想過要和哪家姑娘成親。再說了……”他聲音一頓,約莫是想起了什麽,但又不大方便開口,從枕自他眼神中隱約瞧出端倪,便忍不住追問道:“再說什麽?”“從兄打小跟著雲姑娘這麽多年,難道還不明白——她心裏掛念的那位,根本不是我嗎?”薛嵐因倏而歎息道,“找個樣貌相似的人來取代另一個人的位置,難道不會覺得荒唐可笑麽?”從枕當即麵色一滯,略有難堪道:“這……”“慢著。”此話既出,不知何故牽動了在旁沉默已久的晏欺:“……你剛剛說的什麽?再說一遍。”“呃?”薛嵐因回身看他,不明所以道,“師父怎麽了?”晏欺目光微動,似是若有所思道:“你說樣貌相似,是在指的誰?”薛嵐因方要開口出聲,從枕唯恐他一張爛嘴添油加醋,急忙趕在先前脫口解釋道:“晏先生有所不知,這些舊事,都是二十年前的陳芝麻爛穀子了。遮歡那時年幼不懂事,讓人拐到沽離鎮裏差點丟了性命,後來有幸被一位好心人撿去照料一段時間,她就從此惦記上了,這麽多年不曾忘記過——而那位好心人……好巧不巧的,就和嵐因兄弟容貌相似。她自己說的,我們也不知是真是假,隻盼她能早日將這夢魘解除了,所以一直以來在這件事情上,沒少為她花過心思。”晏欺本不是什麽愛八卦的人,但這會兒一雙眼睛低低垂著,敏銳中隱透著一絲打破砂鍋問到底的異樣情緒。薛嵐因自然也沒肯閑著,偏頭盯他看了一陣,腦子裏不禁模模糊糊的,也跟著整理規劃出一點事情相關的虛幻雛形。二十年前在沽離鎮,雲遮歡自稱遇到了那個和薛嵐因模樣相近的陌生男人,但於同一個時間拐點的不同背景下,中原武林恰也處在風雲動蕩的最鼎盛時期——劫龍印一事徹底公開於眾,而各方大小勢力分別對此虎視眈眈,想方設法欲將其據為己有,最後出來致力於平息紛爭的,還是一心向善的豐埃劍主秦還。晏欺和易上閑都有提到過,當時的西北誅風門妄圖控製活劍血脈來強行破印,其中帶頭抓捕薛嵐因和另一名活劍族人的關鍵人物,就是誅風門的左護法聞翩鴻——但是聞翩鴻後來死了,另一名活劍族人也逃之夭夭,這條線索也就徹底斷開了,可能因為時間隔得實在久遠,很難有人會將兩件驢唇不對馬嘴的事情拚湊在一起,但隻要絞盡腦汁想到那個點上了,某些盤踞在心頭已久的困惑與迷茫,就會抽絲剝繭般一層一層地迎刃而解。這是頭一回,狗徒弟那顆冥頑不靈的破腦袋瓜子,比自家師父轉得還要快。薛嵐因轉頭凝向一旁麵色仍是恍惚的從枕道:“從兄,我記得雲姑娘當初和我說過,那人在救她之後沒過多久,就被另外一大群人趕上來帶走了……這些人大概是個什麽樣的特征,她有向你們提起過嗎?”從枕垂下眼眸,仔細回憶了好一段時間,才含含糊糊地道:“遮歡那會兒人才四歲,我們派人找著她的時候,人都已經嚇不清醒了,隻反複哭喊著說人來了很多,黑壓壓一大片,非常可怕……等等諸如此類毫無頭緒的話。”說罷聲音一停,又忍不住心生疑頓道:“不過……你們突然問這些舊事,又是做什麽呢?”晏欺目光一偏,從枕立刻會意過來,回頭對身後遲遲站著不敢吭聲的雲翹道:“雲翹,你先出去罷,遮歡那邊還有幾間屋子等著你去收拾。”雲翹應聲點頭,自知不宜久留於此,稍一轉身,便匆匆掀開長簾退了出去。晏欺略微抬頭,見人已經撐傘漸漸走得遠了,方沉下聲音對從枕道:“我明白你心思一向機敏過人,有些事情,你們那性子魔怔的小族長……怕是一時接受不來,但如果換成是你的話,應該能夠做出最為理智的反應。”從枕眉心緊蹙,像是意料到接下來他會說些什麽一般,僅是抱拳彎下腰去,一字一頓冷靜地道:“晏先生但說無妨。”晏欺微微頷首,直截了當道:“我那日在璧雲城中遇見穀鶴白,曾刻意將他頭上那層帷帽揭開過一次。”從枕神色緊繃道:“……穀鶴白?”“他的容貌,和我徒弟……相似到了一定程度。”此話一出,從枕當場就從椅子上跳了下來,愣是將身旁好不容易沉住氣的薛嵐因都給嚇得渾身一顫,險些隨他一並狠狠摔坐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