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好,我不動……我不動了,你也別凶。”薛嵐因嚇得大氣不敢出,連忙把狗爪子撤了回去,改換了沾濕的巾帕繼續為他擦身,“那麽大火氣幹什麽?我又沒說難看……”晏欺自己大概也覺得反應是有些大了,消停半晌,聲音緩和下來,繼而漫不經心地道:“人隻要活著就一直在變——體型變胖變瘦,頭發變黑變白,不都是正常的,你稀奇個什麽?”這話好像說得是沒什麽錯,但聽起來就總歸有點別扭。薛嵐因頭一回讓晏欺給噎著了,老半天憋不出話,好不容易拐過彎兒來了,才唯唯諾諾道:“別人那是變老了,頭發裏自然會冒出兩三根白的。你……都這樣了,難道還是返老還童不成?”“嗯?”晏欺一聽,差點就衝去桌上拔劍了,無奈於這一身難忍的酸痛,衣服也才剛巧掛了半截兒,隻得隔著一層被褥怒聲問道,“你再說一遍?我都哪樣了?”“師父別生氣!火大傷肝,我不是那個意思……”薛嵐因一見形勢不妙,立馬就舉手投降了,“啪”地一聲巾帕隨手擱水盆裏,轉而爬上床榻勾住晏欺腰身,溫柔乖順道,“來,我抱你睡,別和我生氣好不好?”狗徒弟身子熱乎,體溫也還適中,這一點讓晏欺非常受用,挨著躺了一會兒,果真平靜下來不少:“薛小矛,你說說,我都‘這樣’了,到底是哪樣,嗯?”“不是……我……”薛嵐因抓耳撓腮道,“我也是聽別人說的,真沒嫌你老!”“聽誰說的?”薛嵐因苦惱得很,看晏欺的樣子,仿佛隨時能抄起涯泠劍砍他,心裏雖咕噥著,嘴上到底不敢造次,遂索性實話實話道:“哎,不就是剛出斂水竹林那段時間,外麵那些人多嘴也雜的,天天都在念叨你的故事,我瞧來好玩兒,也跟著聽了一些……”晏欺鳳眸微眯,將信將疑道:“……念叨什麽?”“他們說……晏欺一頭蒼蒼白發,姿容卻多年未老,許是練就了一身永生不死的邪功。”薛嵐因小心翼翼觀察他的臉色,直到確認他不至於為此勃然大怒,方才壯著膽子吞吞吐吐道,“還說師父您……是個活了快一千歲的……老妖怪。”“胡說八道!”晏欺簡直難以置信,一方麵隻覺得荒謬可笑,一方麵又感歎世人無知愚鈍,“我要是活了有一千歲,現在就讓聆台一劍派跪下來給我叫祖宗,哪還躲在這塊偏僻地方手忙腳亂呢?”薛嵐因聞言略有怔忡,及至偏頭望進懷中美人如玉雕琢般的清秀麵孔,忽然又輕輕笑了,屏息一吻落在他尚還緊鎖的溫潤眉梢,低道:“那你告訴我,你到底什麽歲數了?免得我總是一人窩心裏瞎猜。”晏欺歎了口氣,沒再猶豫,反是無可奈何道:“有什麽好猜的?十六年前在洗心穀與你相遇的時候,我才剛過十七……多大的歲數,值得你們一個個的這樣抬舉?外人管我叫妖怪,無非是因為恐懼——太害怕了,所以瞎扯出個理由,好讓自己心裏能稍微舒坦。”“那年剛過十七……?”薛嵐因喃喃一聲,倏而目光驟亮,像是欣喜,又帶了微許錯愕地道,“師父你、你不是吧,我一直以為……”“以為什麽?”晏欺挑眉道,“以為我就是個上了年紀的糟老頭子,成天沒事裝裝年輕,反正別人也看不出來,是吧?”“不是……才不是,你……唉……”薛嵐因想說點什麽,然而話到嘴邊,皆隻剩下一聲歎息。晏欺給人的感覺,實在是太過虛幻了。很多時候,薛嵐因甚至會覺得他是個假的,觸摸不得,隨便加重點力道,他就會碎個徹底——直到今天,薛嵐因才逐漸意識到,眼前這樣一個人,是真實存在的,不是什麽道聽途說來的鬼神,隻是普普通通的一個凡人,一顰一笑,一喜一怒,都是他近在咫尺的證明。“師父,我……”他真的,再找不出合適的詞語來形容此刻心底異常龐雜而又洶湧的情緒了。隻能竭力張開雙臂,將人緊緊抱住,幾近是語無倫次地脫口說道:“我……我愛你,哪怕你一萬歲,百萬歲,多老的妖怪都愛!”晏欺從沒奢望過他會予以這樣回答。愛這個字眼,太沉重了,可它又是能夠輕易出口的,如若不施加阻攔,就簡單到了一種極為純粹的地步。——偏偏晏欺如是淡薄疏冷一顆心,卻猶自對這份純粹保持著矢誌不渝的忠誠。他眼眶有點發熱。仿佛很想回應點什麽,但嘴不饒人的性子依然如故:“你愛我什麽?隻是那副花瓶似的不俗皮相剛好足夠取悅你罷了。真要等到年老色衰那一日,你怕是會避之唯恐不及。”“不不不……”薛嵐因大手摟著自家師父,又開始滿嘴葷話地謬讚他道,“跟花瓶比起來,明顯還是您更能取悅於我。”晏欺足足納悶了半晌,才反應過來他在指的什麽,頓時揚起巴掌要打,不想手剛伸出一半,五指便被薛嵐因穿插著慢慢扣住了。“師父,咱不說花瓶……不說這個了。我問你,那所謂的遣魂咒……對你有沒有什麽影響?”薛嵐因順勢拉過被褥替晏欺蓋好,眼底雖還攜著笑意,神色已生出幾分難得的嚴肅,“你頭發變黑,是不是這個原因?”晏欺淡淡推開他,轉而起身去撈腰下那隻軟枕:“沒影響。能有什麽影響?頭發本來就該是黑的,多一束出來,不也是正……”話沒說完,下巴被人一手生生扳住。薛嵐因低沉壓抑的目光垂了下來,略帶審視意味地正對上晏欺的眼睛,仿佛在詳盡確認什麽一般,片刻之餘,又不動聲色地緩緩撤離。“你可不要騙我。”他悻悻說道,“你騙我太次了,睜著眼睛淨說瞎話,我都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沒騙你,騙你做什麽?”晏欺側過臉,五官美好的輪廓浸沒在逆光昏暗的線條裏,是說不出的柔和繾綣。“……好吧。”薛嵐因頓了頓,隨後彎腰躬身,將他徹底帶入自己溫實有力的懷抱當中,聲音低到有些微不可聞,“你明知道就算你撒謊,我也不能拿你怎麽樣……”晏欺閉上眼睛,像是要出言反駁兩句,然而徑自沉默一段時間過後,終隻是彎過唇角,輕輕笑了起來。第69章 是非愛恨,不得其解次日晨。埋了沙的北域地區難得下了一場大雨, 仿佛是寒露時前的最後一點倔強。不過硬要說起來, 也依然沒幾分骨氣,先是一滴一滴蠻力掐著,死活舍不得落, 待到脾氣突然湧上來了, 就開始天崩地裂地往下砸。雲翹姑娘早些時候起床,忙著在石屋外搭了床被子曬,這會子窸窸窣窣地來了場雨,決堤的黃沙紛紛揚揚地沉了地, 正沒完沒了地貼往薄薄一層布料上,她又著急趕去給雲遮歡梳妝,來來回回幾趟過去, 就把曬被子這茬兒給忘記了,可憐那嶄新一床被單沾了雨和沙,很快就染得蠟黃,幸而那另一位婢女雲盼還算是清醒, 一人撐傘抱了半人高的濕被料回來, 逮著那忘了事的小丫頭便輕聲問責道:“雲翹,你是丟了魂罷, 那麽大塊被子扔外麵,曬雨麽?”雲翹這會兒正專注給雲遮歡畫眉呢,聞了聲,兩人皆是一個回頭,恰見那沙土暈開的被子還在往外滲著髒水, 當真是叫人慘不忍睹。雲遮歡一眼瞅著便來了勁,眉都不肯畫了,直望向雲翹笑嘻嘻地問道:“說你呢雲翹,魂都丟了,一大早就心不在焉!”雲翹紅著臉,不曉得在惦記什麽,隻顧著擺手否認道:“哪有的事,手頭活兒攢太多,一不留神就給忘了個幹淨……哎,反正,被子過會兒我重新洗便是了,你們可別再調侃我了……”“誒?哪有做了錯事,還不讓人說的道理?”雲遮歡一雙好看的柳葉眉翹得飛起,就瞥向她,偏與她抬杠道,“你看你,臉紅得跟猴兒屁股似的,在思春呢?還是昨天出門沒帶紗啊?”雲翹一聽,臉愈發漲得通紅了,性子上來了,就隻顧著反擊她道:“遮歡姐姐才是,平日裏睡到日上三竿,今天就起得格外早,又是敷粉又是塗腮的,預備著給誰瞧呢?”“反正不是給你瞧。”雲遮歡一手拿過銅鏡,格外明豔的麵孔悉數映照在眼底,像是早春才開苞的鮮花。年輕的姑娘總是千嬌百媚得惹人愛憐,雲翹在旁看了又是羨慕,又是向往,恨不得早日能扮成她那副模樣——雲盼卻是個明事理的成熟姑娘,隻瞧雲遮歡著了魔一般地生著癡念,便忍不住想要詢問她道:“遮歡,你確定……昨日裏來的那位薛公子,就是你二十多年前在沽離鎮遇上的那位麽?”雲遮歡想也不想,直截了當道:“我覺得……多半不是。”“呃?不是?”雲盼雲翹二人同時一驚,甚至有些難以置信地齊齊開口問道:“那你這般殷勤……是何故啊?”“我看你自從去了一趟中原尋印,整個人都特別開心的樣子,還以為你找著當初那位公子了呢……”雲翹皺眉低喃道,“昨天也是,興致衝衝的跑出去見他……弄了半天,原來不是啊!”“雖然不是,但……他倆的模樣,是真的像,特別像。”雲遮歡麵對著銅鏡,唇角柔軟的微笑已是愈漸出乎意料的甜膩誘人,好似這世間,根本不存在相貌相似的兩個人,他們於她而言,即便有所差異,也能隨著時間的推移無形重合在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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