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斯曼路過墓園那雕刻著巨大利嘴黑鴉的石門洞前,突然來了興致,想要進去瞧瞧。 哈裏戈一愣,正想攔住,烏斯曼便先開口道:“本王先去見一位熟人,你們不必跟上來。” 王令不可違,尤其還是承襲著“聖域昭雪”的君王,哈裏戈衝屬下一個眼神示意,眾人便都留在墓園門前,靜候著烏斯曼。 烏斯曼的“熟人”埋葬在墓園一處黑水池畔,他來過多回,哪怕在這黑的夜裏,他依然輕車熟路,順當地找到那裏。 這是一座純白無瑕的白玉墓像,與其他“麵目猙獰”的雕像截然不同,她身形纖纖、貌若女神。 “她”的雙腳是站在一泓池水中的,池水極黑,不知放了什麽東西,讓它宛若一麵閃閃發亮的鏡子倒映著“她”的全身玉像。 她的眉眼全是白玉雕刻,沒有任何色彩,可是烏斯曼知道那是一雙比綠寶石還要翠綠上千百倍的眼眸。 她是祭司塔的神女先知亞斯賽拉,她名字的含義是聖音的信使,她是傳遞西涼上古女神聖意的先知。 按照祭司塔的規製,不論男女隻要是祭司塔的人終生不得婚育。 可是她卻接連誕下兩位王子,丹爾曼和烏斯曼。 而且兩個孩子隻差了七個月,也就是說長子剛滿月便又懷上了第二胎,而且次子是早產。 若換做別的女祭司,想必早就被趕出祭司塔了吧。 可是亞斯賽拉沒有,她當過一陣子的“宛妃”,算是從祭司塔嫁到王宮的。 然後又重新回到祭司塔生活,就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似的,繼續當著受人頂禮膜拜的神女先知。 最厲害的是她傳遞聖音的能力絲毫未減,而且憑借生下了容貌如同女神“聖域昭雪”的次子,而備受崇敬。 “母親大人……”烏斯曼凝視著神像輕聲叫道。 說起來,他能叫到“母親”二字的機會,還是來到這兒更多。 因為一出生就帶著“神女印記”,銀發、綠眸、雪白無暇的肌膚,所以他從小到大就是被“隔離”著養的。 這種“隔離”無外乎兩種,一種是過於“崇拜”,不敢碰觸他的聖體,見著他就遠遠跪下,滿嘴祈求他保佑的言語。 這另外一種就是“畏懼”,並因此生出懷疑,認為他並非“聖域昭雪”的承襲者,而是亞斯賽拉通過祭祀塔的法術、靈藥之類,造出來的妖孽。 畢竟孕婦在懷胎期間吃錯東西,從而誕下怪胎之事,是有過不少先例的。 但不管怎樣,烏斯曼打小就被束之高塔,像“祭司”那樣過著極其枯燥,除了學習還是學習的日子。 生母亞斯賽拉隻有在一年一度的洗塵節時,才會出現在他的麵前。 這最後一次的見麵,哪怕已經過去數載,烏斯曼依然曆曆在目。 母親穿著一襲極其樸素的束腰白裙,眉心鏈墜是一顆晶瑩剔透的聖火鑽,和珠寶滿身的眾妃子相比,母親何其低調,但依然是豔冠群芳,受人矚目。 “哼,在這裝什麽聖潔女先知,還不是被君上……”汙濁的話語伴隨著譏笑,老老少少的妃子們在敵視亞斯賽拉這一點上,極為統一。 “母親大人……”烏斯曼在眾人或好奇或嘲笑的目光中走向她,不知是不是太久沒叫了,這聲母親大人還帶點顫音。 “烏斯曼。”亞斯賽拉望著這個她費盡血氣才生下來的孩子,臉上帶著淡淡的微笑,“殿下。” 一聲“殿下”疏離了二人的母子關係,烏斯曼望著她,一時無言。 一旁的侍女向烏斯曼送來一籃樹莓做的宮中禦點,烏斯曼看了一眼點心,母親便行禮,告退了。 烏斯曼看著母親離去,並未做挽留,宴席已經接近尾聲,母親不過來露個臉罷了,她總是行色匆匆地來,又急急忙忙的回她的祭祀塔。 烏斯曼才拿起籃裏的點心,就聽到一聲充滿喜悅之情的:“丹爾曼!” 母親遇見了王兄,他的容貌不像自己這般“神聖”,黑發綠眸,即像母親也像父王。 他們兄弟二人從小分開著長大,哪怕有著極其酷似,仿若孿生子一樣的五官,但這關係卻是形同陌路。 看著母親伸手撫著王兄的臉,關切地說著:“你怎麽瘦了些。” 烏斯曼手指一收,那捏著的點心便碎了,夾雜著樹莓的碎渣掉落在地上,不知哪位妃子養的一隻寵物犬竄了過來,舌頭一卷便吃了。 烏斯曼仍盯著母親和王兄,看著他們手拉著手,說著母子間才會有的悄悄話。 “嗚嗚嗚!”通體灰毛的獅子狗忽然猛甩腦袋,把脖子裏的銀鈴鐺晃得叮當亂響。 “吉吉!”一位新晉的、年輕又貌美的妃子衝了過來,抱起地上不斷抽搐的愛犬,卻見它口吐鮮血,兩眼上翻,已然斃命! “天啊,這是怎麽回事?!”妃子哭得花容失色,烏斯曼當即明白過來,這點心有毒! 那送點心來的侍女更是嚇得是癱軟在地,都失禁了。 把有毒的點心端給王子殿下,她哪怕不是凶手,也是那倒黴的替罪羊。 說起來,西涼國從沒有早早立下王儲一說,且不論男女皆可繼承王位,於是乎每一位王子、公主隻要不是生母的地位太過卑微,都有機會繼承帝位。 而曆代西涼王的嬪妾少則十數,多則近千,這王子和公主的數目堪比天上繁星,多到數不過來。 可是千百年下來,西涼王族的人丁遠不如大燕興盛。 究其原因,就在這人人都可以做一國之君的律法上。這奪嫡之爭何其慘烈,手足相殘到了令人發指的程度,可無人覺得不妥。那些不願爭搶皇位的王子和公主反而會被百姓嫌棄。 因為依照西涼強者為王的民風傳統,能贏到最後的王子(公主)才是真正的王者。 而每當勝利者登基為帝時,就會斬殺許多同胞以絕後患。 烏斯曼因為擁有“神貌”被民間盛傳是下一屆的帝王,他身上所聚集的仇視也是所有同胞手足中最多的。 他才十二歲,這帶毒的東西就不知收到過多少回了,但這還是第一次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下毒。 “是因為母親嗎……”烏斯曼暗想,往日裏的自己可不會這麽大意,隨便吃侍女端來的點心。 是因為被突然出現的母親分神了,所以他才會上當的吧,下毒的人可真了解他。 “這小狗是被毒死的吧?”圍觀的人小聲議論著,帶著看戲的心情,“是要毒害烏斯曼殿下嗎?” “太過分了!應該稟報給陛下知道!”還有人假裝在義憤填膺。 說白了,是想把事情鬧大。 可凶手既然能選在這裏下手,就不怕被捅到陛下跟前。再說陛下隻會認為烏斯曼無用,連點心有沒有毒都分辨不了。 對烏斯曼來說,即便不用父王做主,他也知道是誰下的手。 因為在眾人紛紛說著有人要毒殺他的時候,隻有王兄拉著母親的手匆匆離去……第29章 霜牙 “說起來, 也真是好笑。”烏斯曼抬頭看著玉石神像, 自嘲似的道, “自本王出生起,因為這副‘好皮囊’,招致無數同父異母的仇家, 可這當中最想置我於死地的卻是與我同父同母的哥哥丹爾曼……” 烏斯曼的自言自語在寂靜的墓室中飄散開去,無人可以回應他。 “母親大人。” 烏斯曼更近一步, 腳尖幾乎碰觸到光滑如鏡的水池, “您到底對我做了什麽?為何一見到我就避之不及?還有……您臨終前說的那一聲‘對不起’, 到底是什麽意思?您是在愧疚從未疼惜過我嗎?還是在後悔……讓我出生?” 神像依舊屏息佇立,沒給烏斯曼半點回音。 烏斯曼知道母親渾身上下都充滿著謎題, 而隻有王兄才能走進她的心裏。 有腳步聲逐漸靠近,烏斯曼斂住臉上黯然的神色,望向來者。 “陛下,長老祭司在等候您。” “知道了。”烏斯曼頷首, 在哈裏戈的陪同下,前往最高層的“占卜殿”。 東方如箭般射出的幾道紅光,撕裂了黑沉沉的夜幕,幕布下的一切都漸漸染紅了。 長老祭司白木法透過雕刻著八十八座星雲圖的巨大軒窗, 眺望這火紅的雲曦, 喟歎道:“滴雨未下,接連幹燥三個月, 這土地上的沙塵已經累得這般深,這場即將到來的風沙暴會帶走多少人命呢。” “那會導致西涼亡國嗎?”烏斯曼在薄薄的一層沙池中踱步, 開玩笑般的問著。 整座占卜殿內都鋪著純白細沙,這些沙子就像貝殼粉做的那樣會閃閃發光。 在螢白細沙的細沙中間繪製著一副巨大又古老的五行圖,包含金、木、水、火、土。 每一道元素都由一顆雕刻成頭骨的水晶球做代表,水晶頭骨下襯有白玉基座,基座帶水,寶石像被水流拱在半空,嘩嘩水流聲宛若天音。 在五行圖正中有個比水晶頭顱還要大上兩倍的黑曜石球體,上麵立著一隻巨大的利嘴烏鴉,它代表著“亡靈”。 每個國家都有不同的占卜推演之術,例如大燕有古錢幣、龜甲甚至是茶葉,西涼則是通過“靈占”。 西涼祭司深信萬物皆有其“靈”,金木水火土是元素,元素的強大力量來自於“靈”。 這種通過世間萬物的靈體來占卜未來、趨利避害的方法,比西涼國的曆史都要久得多,沒人能說得清到底從何年代而起,最老的一份靈體占卜記載是在六千年前。 烏斯曼會這麽清楚,一則祭司塔和母親關係太深,他不得不去了解。二則身為帝君,必須了解神權對他統治的影響。 烏斯曼可不想做祭司塔的傳聲筒,就好比他的母親一樣,一輩子都說不出自己想要說的話。 “亡國倒不至於。”白木法已經八十高齡,可是他的臉上皺紋並不多,皮膚也很白皙,與那四旬左右的人沒什麽差別,隻是他那雙深藍的眼睛裏時不時會透出長者特有的光亮。 那副“我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飯還多”的眼神,真是又拽又精。 烏斯曼曾好奇於白木法駐顏有術,白木法說因為他有向亡靈借命,苟活著守護西涼,還時常把西涼積攢著整片西域的智慧,不能讓它消亡等等話掛在嘴邊。 白木法最憂心的是近年來沙塵暴愈演愈烈,而被沙塵一夜掩埋的古城在西域大地上還少嗎? 但烏斯曼認為今非昔比,和那些先祖那極其原始又微小的古城池相比,西涼國已經擁有成熟的建造工藝和貿易渠道,還發展了石漆,一場沙塵暴不足以覆滅西涼。 反倒是操控著所謂“萬物之靈”,並且能夠引導輿論所向的祭司塔,才是西涼真正的隱患。 當然,烏斯曼不會把自己的想法告訴白木法,白木法也說他能算萬物命理,唯獨算不了“聖域昭雪”承襲者即西涼國君烏斯曼的命理,他的命屬於天命。 “白木法,您老人家可還記得,本王尚且年幼之時,您與本王打過一個賭?”烏斯曼不再繞圈子,而是直接問道,“您當初說大燕的國運比西涼差,已有衰敗之相,不出五年必有大亂,可都過去這麽多年了,本王看大燕皇帝活得好好的不說,還有一統天下之勢?” “陛下,老夫不敢忘記當初說過的話,也記得與您打過賭,隻是……”白木法蹙眉 道,“老夫千算萬算沒有料到青鹿國的護國秘法《無雙劍訣》,會在大燕得以傳承。” “《無雙劍訣》是什麽東西?”烏斯曼眉頭一挑,白木法不是輕易推諉之人,能讓他提到的必然是寶貝。 “這《無雙劍訣》是從上古時期傳下來的劍譜,為青鹿國代代相傳的護國法寶,它除去本身擁有一套難擋的犀利劍法外,還是運道極好之物,可以逆天改命。而自青鹿滅國後,這劍訣就不知所蹤,老夫當時猜想這劍訣應當是被毀了,所以青鹿國運一落千丈,後來老夫見原本國運應該衰敗的大燕得以起死回生,便知道是怎麽回事了。” “世間竟有如此玄乎的東西?”烏斯曼表示懷疑,“一個國家的運道怎麽可能靠一本劍譜改寫?” “陛下有所不知,自老夫發現大燕運勢如時來運轉,銳不可當,便派人去大燕仔細查探,”白木法絲毫不掩飾自己擁有暗探組織,往下說道,“原來青鹿國公主在成為大燕後妃時,就把國寶《無雙劍訣》偷偷帶到大燕,難怪青鹿亡得如此之快,然後青鹿公主把這本劍訣贈與兒子淳於煌夜,這淳於煌夜還把劍訣教給他一手栽培的將軍柯衛卿,這兩人便是大燕改運的契機。” “這都多久前的事情了,你現在才來告訴本王?”烏斯曼瞪他一眼,極不爽道,“如今大燕的皇帝是淳於愛卿了,你難道不知最近大燕換皇帝了嗎?” “老夫知曉,先前未有告訴陛下,是因為……陛下那會兒也忙著一些事,”白木法指烏斯曼忙於爭奪帝位,然後道,“淳於煌夜和柯衛卿這兩人的星象可以說日月合入璧,五星如連珠,這所向披靡的氣勢是任何人都撬動不了的,尤其柯衛卿還是巫雀族之族長,遠古之族遺留到現今的可不多了,絕對是很難對付的人。” 白木法沒有告訴烏斯曼,其實他的母親是神女先知的直係後代,在上古屬於半人半仙,隻是她的母親沒能生下女兒,這神女先知一脈到她那一代算是斷了。 “按你的意思,大燕是動不得了?”烏斯曼也有著一統天下的宏誌,而且第一個目標便是天下第一帝國大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