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於髡又使出一招詭辯術,即“預設立場”。


    淳於髡給出“儒墨關係,形同冰炭”的假設,就是預設立場。首先默認了“儒冰墨炭”是既成事實,然後用事實來反駁俱酒剛才的結論,大大地狡猾!


    而俱酒一上來,就直接否決掉了淳於髡預設的立場。儒墨之間的關係,不是冰炭關係。


    冰炭不同器,但儒墨不是冰炭關係,所以不存在同不同器的問題。


    淳於髡反問道:“儒墨之論異也,若非冰炭,當為何也?”


    俱酒道:“夫山,橫看成嶺,側看成峰。淳於子觀儒、墨之學,隻見嶺,不見鋒;隻見別,不見同。”


    “孔子曾問禮於老子,墨子也曾初學於儒;陰陽家有五行,儒家有五常,農家有五穀,道家有五音。諸子之學互用互通,觸類旁通。”


    “儒墨,乃至諸子百家,出發點相同,皆因天下大亂,謀求救世之道也;最終目的相同,都追求天下大同、人民富足、和平安寧。儒墨愛雖有別,但皆言愛,一筆焉能寫出兩個愛字?”


    “淳於子設問儒墨關係、諸子關係。墨九愚鈍,差可將諸子百家比作江河入海,殊途而同歸;比作高山流水,異曲而同工!”


    淳於髡搖了搖頭:“吾觀之,儒墨之道之異,恐非殊途之水可以比擬。”


    顯然,淳於髡並不滿意,畢竟曆史上儒墨之爭影響太大了,在中國哲學史、思想史上的差別無法抹平。


    俱酒道:“淳於子非要體現差別,墨九不才,願比之於冰與水。水可以為冰,冰亦可以為水。”


    淳於髡點頭道:“此喻恰當,九先生高才!”


    解決了儒墨之間的關係,也就化解了“冰炭同器”的難題,更緩和了墨家與諸子百家之間的關係,不至於樹敵太多。


    不過俱酒心中還是有隱憂,其實思想太過於雜亂,對於建立統一的中央集權製國家是不利的。


    曆史上秦始皇帝“焚書坑儒”,也是出於維護其統治的需要。將來真的天下大定了,如何解決思想統一問題,仍是一個需要好好琢磨的問題。


    淳於髡道:“九先生,今日之辯題:救世也。九先生以為,天下尚可救否?如何救之?”


    這時的淳於髡終於提出了一個正常的問題,不再搞什麽隱語。


    俱酒道:“其實答案已在諸子之中。”


    淳於髡哦了一聲,表示懷疑。剛才諸子吵得翻了天,誰也不服誰,終究沒有一個正確的解答。


    俱酒道:“老子有言: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侯王得一以為天下正;儒家有‘天下大同’之誌;墨家有‘一同天下’之義;法家有‘民一於君’之論;陰陽家有‘陰陽一體’之說。“


    “今,天下大亂,亂於分也;天下大治,治於一也。故救世之法,藏於諸子之說,綜其所述:天下歸一,則可救矣!”


    俱酒作為有著曆史天眼的人,自然知道曆史的走向,統一是必然而又必須的,天下歸一,就是結束亂世的唯一手段。


    在這番解答中,俱酒盡可能地將諸子百家中關於“統一”的理念都集合起來,從而表明這是一個諸子都認同的答案,形成對大一統觀念的廣泛認同基礎。


    每一派學說,都從中找到了存在感,也就都有了推動統一的動力,更希望在統一進程中發揮重大的作用。


    淳於髡一臉嚴肅地提出最後一個問題:“以九先生之見,天下一統,歸於何人。”


    俱酒哪裏肯上他這個當?這個坑絕對不能跳!


    如果你說,漢國將來一統天下。這下好了,漢國成為眾矢之的,諸侯群起而攻之;如果你說,墨家學說將一統天下,諸侯都開始動手剿殺墨家。


    俱酒意味深長地說:“天機不可泄露!竊以為……”他將目光投向鄒衍、鄒奭二人的方向,遙遙一拱:“鄒子五德之說,或暗藏天機!”


    鄒衍、鄒奭聽了,興高采烈!這是對俺們陰陽家的最大認可啊!


    鄒忌與華服公子聽了,也麵有喜色。剛才雙鄒在論述中表達的觀點非常清晰了,代火者必將水!


    齊東臨大海,富有水德,統一天下,舍我其誰?


    如果說鄒衍、鄒奭是齊人,這樣說來有些自吹自擂、為齊國站台背書的意味。


    那麽今天這位最佳辯手,也主張此說,看來齊國真是上應天命,下合地理,必當崛起啊!


    其實,俱酒之所以將陰陽家拱到前台,並不是為了服務齊國,而是另有著自己的小心思。


    陰陽家的“五德始終說”認為,周朝是火德,代火者必水,水德尚黑。曆史上秦始皇為了迎合這種學說,為自己一統天下建立理論支持,搞得整個秦國上下都以黑色為尊。


    那麽重點來了:要論尚黑,還有誰比我墨家更黑嗎?!


    墨家最黑!!!


    自然就是天下歸墨,墨者為王!


    這也是,俱酒為什麽始終抱定“以墨治國”大旗不撒手的原因。


    在這個認知有限,科學不發達的年代,陰陽家鼓搗出的“五德始終”這套理論,以其神秘感而廣泛流布,我不利用誰利用?


    墨家自說自話,墨學可以拯救天下!或許這有點自賣自誇,難以服人。如果陰陽家的理論都支持墨家上位,就問你服不服?


    當然,當前這個階段,還是要將齊國拱到台前,也是有好處的。


    一旦齊公田午腦子一發熱,將吞並宋國之類的事情提前落實了,那麽必然引起諸侯的警惕與反感,這樣也可以將焦點轉移到齊國身上,替漢國的猥瑣發展擋擋刀。


    那麽,五國伐齊,甚至齊國滅國的事情會不會提前上演?


    這個絕對有搞頭!


    淳於髡連續考校了俱酒三個問題,見識到了這位神秘墨者的真本事,也放下了高傲的姿態,非常謙遜地與俱酒相互施禮,以示對彼此學識的尊重與認同。


    俱酒卻不準備罷休,他要給這位戰國智者留一道作業,讓他好好琢磨一番。


    俱酒微笑著道:“墨九亦有一事不明,欲請教於淳於子。”


    淳於髡道:“髡,學淺識敝,不敢言教,願與九先生共同探討。”


    俱酒道:“有盜將來,闔村之人,皆避於密室之中,凡百口。盜近,嬰啼。當是時,止啼,則嬰兒窒息死;不止啼,則室破闔村亡。其事當如何解之?”


    這,是一個著名的道德兩難問題,基本無解。


    俱酒提出這個沒有任何意義,隻是覺得淳於髡號稱智多之士,今天連續向自己發難,自己也稍微反擊一下下,看一看戰國時代的智者,能不能解答後世的難題。


    淳於髡聞言一愣,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俱酒道:“淳於子,此題無關救世,也無關諸子之學,且緩思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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