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極成為近衛之後,果真是恪守己責,萬事皆以齊王的安危為先,不敢有半分的懈怠鬆散。而他來到了季容的身邊之後,亦更深刻地明白,齊王作為國君,是有多麽不易。眾人素以為,王上乃萬民之君,集天下財富和力量於掌心之中,然季容掌國三十餘年,每日寅時不到就起身,三日小朝,一日大朝,既要處理國內之事,又要製衡各方諸侯勢力,每每折騰至夜,方可歇息。曆代齊王好享福,其中尤以先帝辛夷最是奢靡,到了齊王季容,不僅用度最是節儉,季容年年都從私庫裏撥出銀錢用在百姓身上。隻是,齊王修身治國,以萬民福祉為先,卻也逃不過滅國的命運。當時,鄭軍搜刮臨緇貴族富戶,共查抄出黃金千萬,而季容貴為一國之君,家當竟幾乎是空空如也,著實令人感到唏噓赧然。後話休提。無極自當了王的近衛,日日得見王上,心中大感欣喜,然而,人心終非死物,無極原先滿以為,隻要能守衛在王的身側便足矣。可是,齊王憂於國事,大多時候,兩眼並未放在身邊之人的身上,有時少則數日,多則半月,季容都不曾和無極說一字半句的話。這讓無極深深明白到,便是當了王上的近衛,他和齊王之間的距離,仍舊沒有太大的變化。龍霆軍中,就屬樊通與他走得最近,可無極多是獨來獨往,說是友人,樊通卻明白,對無極來說,自己也不過是旁人熟稔一些。樊通和無極比射箭時道:“王上日理萬機,眼裏自無咱們。與其像現在這般蒙混度日,你不如向王上請命回到龍霆軍。”他射出一箭,正中靶心。“我處心積慮才到他的身邊,”無極接過他手裏的長弓,“又怎能在這時候前功盡棄。”樊通也是好意勸道:“吾王心沉似海,難以揣摩。我是擔心,你會因此錯失真正的良機。”無極拉開長弓,原是瞄準木靶,此時忽聞撲棱的聲響,幾隻雁鳥飛過。無極揚弓,一圈圈光暈下,他凝視那個方向。一支冷箭“咻”地射出,飛雁落地。少年走過去,將箭從垂死的獵物身上拔出,一排整齊的血珠劃過他的臉龐。每日有三批人馬在齊王身邊輪班值守,無極聽說王上去了兮凝宮。兮凝宮就是王後的宮殿。無極到的時候,聽到了從內室裏傳出了季容的笑聲。素知齊王季容文靜持重,鮮少大喜大怒,大多時候,都溫聲細言,很能入耳。無極進去時,就見內裏除了齊王和閔後之外,還有太子和弼。太子和弼年剛十二,他長得不像他的王父,輪廓方方正正,細致不足,唯兩眼還算秀美。季容子嗣艱難,立後數年,才和王後有了第一個孩子,這也是齊王唯一的後嗣。因此,和弼出生後過了三個月,就封為了太子。內室裏,齊王和太子同坐於案台前,太子為王父閱讀奏折,童音朗朗,季容眉眼含笑,而閔後則一臉欣慰看著這對父子,天家能有此天倫之樂,實屬少見。“王上。”無極跪見齊王,停頓一瞬,又拜:“無極拜見王後、太子。”“來了?”季容目中仍帶笑意,想是心情頗好,難得應了他一聲,“起罷。”自無極走進,閔後便注意到他,不因什麽,實在是這少年長得過份叫人驚豔。閔後道:“可是大祭當夜,在台上飾春君的那一位?”無極垂著眸,臉上麵無表情。季容素知他脾性耿直,唯自己馬首是瞻,便笑著說:“無極,王後問你的話,你直言便是了。”“是。”無極這方對閔後道,“稟王後,正是無極。”閔後回憶起那一夜,自知這少年不但長得好,本事也不容小覷,誰想今日卻成了王身邊的侍衛,不由奇道:“依妾來看,這無極便是直接指到趙將軍麾下,也無不妥,今如何在王上的身邊當值了?”齊王未應,無極便道:“王後高抬無極了,再者,王上乃國之固本,守衛王上,亦是守衛齊國。”閔後聞言,姿容溫婉地笑了笑:“說得確也在理。”無極便退到齊王身後。夫妻二人聽太子讀完一份折子,季容又出題考校太子,太子有的答得上,有的沒答出來。季容少時過得不易,不僅對自身很是嚴苛,對太子亦十分嚴厲。他問太子:“聽說,有人送了兩個趙奴給你,可有此事?”太子支支吾吾,暗暗看了看母後。閔後此子得來不易,素對太子多有偏袒:“隻是兩個奴兒,王上倒不必如此苛責。”季容聽到此話,麵上笑意微斂:“王後可記得,先帝辛夷便是寵愛奴兒,才將他們慣得違反綱紀,無法無天?”閔後深知季容年少之不幸,皆因繇奴而起,是以對這些奴隸十分反感,她知自己失言,忙起來到王身邊俯身說:“是妾輕疏了,妾身這就命人將那兩個趙奴打殺了去,莫不敢再讓他們影響太子。”太子和弼看母親跪下,也嚇得跟著跪下來。季容扶起閔後:“寡人並非怪罪王後,那兩個奴兒若無歹心,便打發回去,勿輕易傷人性命。”他握著王後的手,又一歎,“太子年有十二,已可隨寡人上朝聽政,學習治國之道,此時若讓人有機可趁,蠱惑太子,是會毀我齊國根基啊。”閔後越想越後怕,深覺那兩個趙奴絕不可留,麵上隻道:“王上所言,妾身謹記在心,必會好生管教太子。”後對王上說,“然妾也恐有不及的地方,妾以為,當早日為太子擇一近衛,即可教導太子,又能免去這等事情。”按齊製,太子到一定歲數,皆可從貴族中選一做近臣,常伴左右。後來為了避免外權幹政,近幾代多從龍霆軍中挑一個少年侍衛,此來還可護佑太子的安危。當年,季容所選的近衛,便是趙黔。季容先前就參詳過此事,今王後提起,便好聲問:“不知王後心中可有適宜之人選?”閔後一笑,秀眸看了眼齊王身後:“眼前這不有個合適的麽?”此話甫出,不單是無極,季容亦是微微一怔。閔後恍若未察,接著說:“王上有識人之慧眼,既對無極多有賞識,妾便想,他必是侍奉太子的不二人選。有王上信賴的人在太子身邊,王上也可安心不是?”閔後所說句句在理,季容卻不知作何想法,不說到底應不應,隻臉色淡淡地瞥向無極:“無極。”無極走到季容身側,卻看少年將腦袋垂得極低:“……無極在。”季容心細如發,早注意到少年臉色泛白,額頭淌著虛汗,兩手攥得死緊。他不由一笑,柔聲問:“你可想去到太子身邊?”齊王作為國君,他人生死都在一念之間,此下,卻好聲好氣地詢問一個侍衛的意見。不說閔後,旁人都覺得這個畫麵十分奇詭。無極聽到王上的聲音,那嗓音實在過於溫柔,就好像是王上在他耳邊輕輕說話一樣。他隻覺晃似身置於冰火兩重,心涼之餘,一種前所未有的燥熱攀上臉龐。“我……”他連自稱都忘了。“莫著急,你好好想一想。”齊王伸出手,摸了摸少年的腦袋。此舉,猶如一個寵愛後生的長輩,又像是主人在安撫他飼養的狼犬。——若是到太子身邊,雖也是個侍衛,地位卻和在齊王身邊大大不同,他即是太子的近衛,又同時是太子的近臣。以無極之秉性和才能,再磨練些許日子,必將成齊國之棟梁,若他能忠於太子,也將成為太子最大的助力。來日太子若是登基,作為太子最信賴的臣子,他亦可扶搖直上。這條路,比起待在齊王的身邊,自然是前途光明得多。如果無極選擇到太子身邊,季容亦不會怪罪於他。是人皆有私心,更何況,無極到底還是少年,麵對如此大的誘惑,季容捫心自問,若自己是無極,也不能不動搖……不料,無極卻“噗通”一聲,直直地跪了下來。少年鬥膽抬眼,看著齊王,額發被汗浸濕,幾綹黏在額頭上。他帶著惶恐和茫然,嘶聲地說:“求王上……王上不要趕走無極。”第六章 “求王上……王上不要趕走無極。”此話令除了齊王之外的數人,都暗覺吃驚。閔後臉上更是閃過一抹尷尬之色,這可是別人求都求不來的好事……季容卻不知為何心頭一鬆,無極的回答,雖在情理之外,卻在他意料之中。他暗中為無極錯失良機而感到一絲惋惜,臉上卻愈發溫和,望著少年的眼神,幾乎可以“溫柔”二字來形容。他用袖子擦過少年淌著汗的額頭,輕道:“那就下去罷。”柔軟的緙絲撫過臉龐,被王上碰過的地方滾燙似火。無極瞪直著眼,短短的片刻,他便由人間墜入地獄,又由地獄升華至九天之上。當頰邊的溫暖遠離時,他再次回到了人間。少年低下頭,艱澀地吐出一個字:“……是。”無極退回到齊王身後,就此不再發一語。季容又傳趙黔到跟前,問:“寡人記得,樊大夫有一子,亦在龍霆軍中。”趙將軍答道:“確有此人,名通,年有十七,文武考核皆為甲一級,秉性沉穩,善進退,末將以為,他待在太子身邊,再合適不過。”季容點點頭,又問王後樊通如何,閔後隻笑說:“原來王上心裏早有屬意之人,那樣的話,妾自無異議。”這件事,就這麽定了下來。當日,季容在兮凝宮和王後用晚膳,卻並未宿在王後的寢宮裏,而是擺駕回秋陽宮。人人皆說,帝後恩愛,伉儷之情深,乃曆代諸王和王後中之最。可是,無極自當王上近衛以來,便發覺到,齊王夜裏竟不曾召幸誰人——此事也不算宮中秘辛,凡齊宮上下皆知,王不重欲,乃是相當惜身之人。先王辛夷昏庸好色,常使奴隸和後宮眾妃同淫,季容自幼浸淫在這幫妖魔鬼怪之中,便對此事大大生厭,故不重色,也是因此,齊王繼位三十年來,後宮卻空蕩蕩,極是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