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當下,結束之前腦子裏和老者那一場對話的回憶,回到眼前段鴞給傅玉把這話接下去了。  “是。”  他身旁和他聊著之前的案子,傅玉說著點點頭回答。  “寶哥作為親曆者,已經什麽都不記得了,他現在隻是個很尋常,也很聰明的孩子,海東青不可能說再從他口中得到些什麽,所以好好長大,真的一輩子什麽也想不起來,或許對他來說應該是件很不錯的事。”  這還是傅玉第一次主動對段鴞說起這件事。  羅漢錢,即代表著五豬人案背後的隱藏勢力。  段鴞一直都知道,他們二人背後追查的源頭其實都是同一件事,但也是活佛入京一案後,一切隻差最後一點真相被揭露時,段鴞才主動和傅玉提起了一件關於自己過去的事。  “你聽說過魚肚案嗎?”  這話說著,看向麵前的傅玉,要是沒有見過彼此已經恢複健康的狀態,雙眼都清明的樣子,他們彼此其實也很難相信對方這樣的人會有那麽漫長的低潮期。  可這世上有些事恰恰也是如此。  他和傅玉都有過自己的低潮和失落,迷茫或者說長久地自暴自棄的時候,卻也一同經曆了那麽漫長的凜冬時刻,最終走到了這一步,能一起直麵對於二人過往人生來說最重要的一個階段。  “嗯,聽過,段玉衡的成名案,久仰大名。”  坐在他跟前和他有一句每一句地說著,傅玉撐著下巴,身子朝前傾斜點回頭這麽看他。  “很多人都說我是為了報私仇才折磨那個酷吏,但其實這個案子在當年本身也並不算破了,你知道為什麽嗎。”  段鴞也抬眸這麽問傅玉。  這是一句聽上去很奇怪的話。  事實上,段鴞是個甚少會這麽下狠手地去主動揭自己的舊疤。  他是一個性格很冷,很狠,對一切事物都要求極度完美,對自己一切都守得很嚴的人,他討厭將暴露出自己的疤痕,舊傷去撕開來給別人看,那會讓他一直以來過於自尊自傲的內心有種被旁人發現弱點的不安全感。  但麵對著傅玉。  那一個他心底他藏得最深,最黑暗的秘密卻也不是不能說出口。  因為傅玉和他,都已經走出了那種沒有安全感的時期,能夠理性,完美地來麵對這一個關於自己過去的問題。  所以二人盡管隻是單純坐在一起談話,段鴞又用一種隻有靠近傅玉才能夠獲得一點心頭力量的語氣緩緩開口道,  “那條害死了阿俏,和很多人,令我曾經在心底恨透了,也早已經死去的——‘魚’,最後在牢獄中對我說了一些很奇怪的話。”  “而在那之後的多年後,在五豬人案中,最後一個凶手,也就是那個除了崔花姑,崔洞庭,巴爾圖,於東來,以來的第五個人——乙豬也對我說了一模一樣的話。”  “他們都對我說,段玉衡,你還記得當初那句我對你說過的話麽。”  “這世間人命皆不在你眼中,你比常人聰明,也比常人冷血,對於生這回事,時間過得越久,你隻會越發覺得漠然。”  “最開始,你會覺得旁人殺人並不是一件特別殘忍的事,人如牛羊,你毫無波動,慢慢的,你自己也會喜歡上那種殺掉一個人的感覺。”  “就如同你的父親一樣,表麵看似是個風光無限的大儒,卻也是個真正意義上的吃人凶犯,你遺傳了他身體中的全部骨血,自然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天生怪物。”  “這,就是你此生早已回不了頭的……歸宿。”  回憶之中的那番伴隨著黑夜和劇痛的對話,又一次充斥著在了段鴞的腦子裏,盡管時間已經過去許久,可是每一個字,包括那一句話背後的含義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段鴞說完甚至覺得手心很冷,所以他下意識地自己擦了擦手掌心,又看著自己和傅玉身前的同一片雪地,才用一種很平穩的口氣接著前麵的話道,  “我父親死於家族性的疾病,我曾經被他毆打過很長一段時間,那之後出現了一些他的相似症狀,很少有人知道,可是這些人卻像是真的通天叟一般,十分了解我的過去。”  “這隻有兩個可能,一,說這話的人是我的至親,但我的至親早已死,不可能起死回生,那就隻有第二個可能,這群人比世上的任何人都了解段玉衡,或者說,他們掌握著很多人的信息,來曆和秘密。”  “這的確是我最大的弱點。”  “那個世界的存在,非我當下不能觸及,甚至無人會相信我的話。”  “這也是我為什麽當時要離開京城,五年來去嚴州,去大同,去鬆陽,後來還和你一起去了江寧臨安多地的緣故,在此過程中,我們見到了的那麽多的案件,假銅錢,麻葉交易其實冥冥中一直都有一條暗線在操作著這一切。”  “外人從未看破過,那到底會是什麽,直到五豬人案發生之後,我試圖去解開那個謎題時才發現自己無意中接觸到了一個神秘莫測的世界。”  “這條暗線,就像是蜘蛛的白色蜘蛛絲一樣,蜘蛛們可以通過這個完成他們內部的聯係,包括說我們所監視的  “而根據我的猜測,這就是——通天叟。”  這話說到這兒,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就來了。  到底通天叟是什麽呢?  根據廷玉老板那天所給出的線索,以及前朝許多親身經曆過類似案件的相關當事人事後用自己的語言去描述,它該是一個用以特殊售賣,交易和完成犯罪聯絡的特殊關係網。  本朝民間,曾有一度有這樣一個說法。  每個有辦法進入通天叟世界的,都會擁有一個特殊的身份,擁有後,你便可擁有了除了尋常百姓之外,在通天叟世界裏的另一重身份。  常人心中若有疑問,隻要通過通天叟就可得到任何問題的答案。  久而久之,不止是順天府,各個州府衙門中凡有門道者,人人都知通天叟大名。  它不是一個人,或是幾個好事者,而是一個龐大的,神秘的地下組織,完全由虛幻不可知的力量構成。  在通天叟的暗網世界裏,你可以輕易地查閱個人在官府當中的戶籍,修改自己曾經的違法記錄。  並劃出屬於自己的信息世界,但也會有人潛藏在其中進行不知名的犯罪,你可以買賣人口,可以雇傭殺人,可以貪汙受賄,可以將自己所行惡事發布在通天叟之上。  每天都有無數無辜百姓從通天叟中消失枉死。  而常人竟無法追查到那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世界,這世上有無數個通天叟,他們躲藏在常人的世界之外,隻要他們手中有通天叟,就可瞞天過海,逍遙法外。  “我當年去往嚴州府,成為一名仵作之前。”  “曾親眼見過一個一樁離奇的案子,當地有一個商人,家中有一女,名喚寶清。”  “有日竟然在自家閨閣中離奇消失,家人報官,卻在全城搜索後並未尋得人跡,七日後,有人聲稱在通天叟中,發現了這位出閣小姐被砍掉的頭顱,還標價萬兩供人拍賣。”  “她身子的其餘部位均已消失,或是被零散兜售,或是被殺人者處理,但無人知道她是最初怎麽落入蜘蛛的手中的,也無人知道那顆頭最後會被怎麽兜售,但這事,便是當年通天叟事件被朝廷知曉內幕的開端。”  “嗯,所以,要查清楚最後一隻蜘蛛到底是誰,這一切和通天叟到底有什麽關聯,隻能先想辦法解開這一重疑惑。”  這一論斷,二人心中皆是讚同。  但具體通天叟一案,還得等到明日各方公開議事上來說,所以這之後,兩個人暫且放下案子這回事後,又聊了幾句別的。  這其中,不知怎麽的,他們就說起了曾經十八九歲時還在為了個人誌向而揮灑自由的那一年的記憶。  “我當年第一次見世宗,就被人立了下馬威。”  段鴞說著也看了眼身旁好似一帆風順,卻也跟他到底廝混到一起來的傅玉來了句道。  “所有人都覺得我這樣一個沒有來頭的寒門子弟,永遠不可能成為這紫禁城裏的人上人。”  “為什麽。”  傅玉跟他一起抵著身後的牆,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誌向與理想,卻也不覺得這一刻有多漫長。  “因為,命是原罪,他們覺得我的命就該是這樣,可我不信命,傅玉。”  “那些和王掞之流一樣輕浮自負而久未受過外部考驗的朝中官員,讓我在所有人麵前和宮娥一樣跳一支舞供他們取樂,但他們既然想讓我跳,我就跳了,不僅如此,我還故意裝醉鬧事打了人。”  “哦,那喝醉了,又故意當眾鬧事之後之後呢。”  完全能想象脾氣難搞,又陰險狡詐的少年版段軍機是如何理直氣壯公開‘獻藝’的,聽他說著,傅玉嘴角上翹了下卻也握住了他的一隻手,卻也深深地為這樣一個自信無比的人而著迷。  這個問題,段鴞其實不太想說,但其實有個人卻很有發言權。  此人,正是段軍機各種過往事跡的知情人士達哈蘇——  “還能如何,京中閨秀,宮裏公主這下都要嫁段玉衡了唄,不過他是個和尚死活不娶親這事太出名,後來這些事就算了,但那一出少年進士醉瓊華,可是太出名了哈哈。”  這件事,達哈蘇現在每每在嘴邊提起來,都是相當津津樂道,仿佛再給他十年時間,他也忘不掉這位姓段的仁兄當年在瓊花宴上唯一‘少年輕狂’的那一次。  可當下,和他在這兒鬧著玩的傅玉其實有點讓段鴞再一個人來一次給他看,而果不其然,這種要求,他家架子比誰大的段軍機當即給否決了。  “你真想看?”  “是啊,總不能就我一個人沒看過。”  傅玉也說著樂了。  段鴞眯著眼睛一副你又在明知故問的樣子,可接下來明明架子比誰大的段鴞的一番舉動倒還挺可愛。  因為,緊接著,咱們成年的段軍機居然就這麽真的一本正經站起來,給傅玉在這隻有他們倆對著月亮和星星的夜晚,真的給他一個人跳了一次。  若說少年段軍機酒後來了興致和如今的段軍機有何區別。  那大概是褪去了曾經的少年氣,留下的反而是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成熟風骨和氣魄,段鴞這樣不僅一點都不出醜,倒是絕無僅有,隻傅玉一個人得見,或者說將會記住一輩子的瀟灑。  ——這一次,這一曲名為,將進酒。  【“君不見。”】  【“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  【“君不見。”】  【“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  【“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  【“千金散盡還複來。”】  這並非一個女子向男子之間傳遞情愛的方式。  更像是傅玉和段鴞。  這兩個同樣活的頂天立地的男子,一路自山河的另一頭走來,情義,胸懷,誌向都明明白白地隨著段鴞的這一方式揮灑了出來。  雪中大氅隨風而揚,背對著他回過頭的段鴞的黑色發辮散落在肩頭,傅玉落在自己膝上的手,和一直牢牢望著他的目光卻一下頓住了。  若說,當年的那個少年進士是瓊林宴上的一抹百官中不畏強權顯貴的的驚鴻,恰似二百年江山榮光。  如今段鴞這一雪中,帶著二人敞開胸懷的酒氣的一舞。  卻是真正的鋒芒畢露,猶如刀鋒落雪,滿身風骨,比山河耀眼,比肩日月,當真是絕世之才,蓋世無雙。  他們倆,到底不是一個人的競爭對手的關係這麽簡單。  借力登九霄,縱橫紫禁城,這一回不止是尋出真相,也是踏破困局,重登頂峰的大好機會。  所以,趕上明日,接下來一場幹戈看樣子已是在所難免,直至那月下飲酒為他一人而歌而舞的人終是停了,  “傅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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