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與他們一同來到結界前的法船還有不下百餘艘,大半是精雕細琢的樓船,也有毫不起眼的小舟,前者多是出身國朝權貴或宗門世家,後者基本上是背景淺薄的散修。司星移挑的這艘法船雖大,卻還不到奢華境地,若非風帆上畫有重玄宮的標誌,混跡在百艘船隊裏實在不起眼,可是聰明人都知道,單單重玄宮三個字就已經勝過了天下最華貴精美的裝潢。法船亦有結界護行,外人看不清船上虛實究竟,不敢輕易上前搭訕討好,周圍的船隻默契地調頭轉向,給他們讓出了一片寬餘海麵。暮殘聲看到這樣的排場,再想想他身為西絕妖使卻在重玄宮的船上蹭行,哪怕向來不在意這些,也不禁反省自己是否給玄凜和蘇虞丟了臉。“你怕什麽?”琴遺音的聲音忽然在他腦海中響起,帶著促狹的笑意,“我都已經住在你心頭上,這不就是天下第一的臉麵了嗎?”心魔纏身,果真好大的臉。暮殘聲暗暗翻了個白眼,嘴角卻情不自禁地彎起小鉤。這結界端得厲害,分明近在咫尺,可從外麵看去全然不見島嶼輪廓,隨著船行繼續,暮殘聲隻感覺到海水腥風撲麵而來,如有無形波浪衝刷過身軀,司星移忽地拂袖卷風,整艘法船便似離弦箭矢衝了出去,排浪如雲,周遭船隻也似早有預料,各自施法避了開來,隨即跟在重玄宮法船後麵陸續進入結界。前方,原本隻見水天一色的海麵上突兀地多出一座島嶼,依稀可見瓊樓玉宇聳立其上,恍若海市蜃樓一般,可惜暮殘聲正扶著桅杆強忍暈眩,無心欣賞這般美景,直到船身搖晃愈演愈烈,周邊的聲音也喧嘩起來,他才驚覺不對,立刻回頭望去。趕來潛龍島的船隻委實太多,結界入口卻隻有三處,司星移不願延誤旁人行程,故而一反先時低調做了次打頭,此時進入結界的船隻足有三十來艘,更多的還徘徊在結界之外,卻不想變故陡生——有一艘樓船在觸碰結界後猛然爆開,船上人大多都沒能反應過來,巨大的青色能量頃刻擊碎了整個船身,好在上麵都是修士,立刻駕馭法器騰飛抽身,剛要喝罵,隻見那道從結界裏衝出的青光化為蒼龍,追著其中一人不依不饒。“那個不是……”逃過一劫的同行者認出了對方,剛要說點什麽,隻見那渾身電光激繞的蒼龍已張開大口欲將那人吞沒,霎時間陰風大作,剛才還驚慌失措的人立刻變了臉色,旋身一掌迎上龍頭,手上暗色魔氣粘稠如血,將這道能量化形重新擊潰,迸裂罡風如刀刮過,撕裂了一張人皮,露出猙獰可怖的本相。原本跟他同在一船的人頓時大驚失色,萬沒想到竟有魔族混了進來,若非結界識破端倪,恐怕他們就要把這魔物帶進潛龍島。暮殘聲眸中生煞,他認出了這個身披骨甲的魔族,在姬輕瀾率領群魔屠戮北方魔域時,這家夥就衝在最前麵,當是來自伊蘭城的大天魔。天魔現身,原本蟄伏在其他船隊裏的魔族也都扯破人皮露出本來麵目,適才還與人言談笑語,眨眼間就翻臉開殺,結界內外瞬成兩個世界,一方鴉雀無聲如臨大敵,一方殺聲大作倉皇驟起。方才萬裏無雲的晴朗天空,悄無聲息地陰沉下來,魔氣衝天化陰雲,幢幢魔影伏於暗水,不知從何處傳來一陣陣尖利刺耳的呼嘯聲,似哭又似笑,刺得人頭疼耳鳴,一些修為低的很快招架不住,渾身血脈僨張,青筋暴起,驀地傳出接二連三的爆響,竟有人當場炸成了血霧。“魔族!”司星移低喝一聲,他昨夜已經推算到此行前路凶險至極,卻沒料到歸墟魔族猖獗至此,竟在潛龍島外大開殺戒。四下一片混亂,已經進入結界的修士們見此情形,大多折返回去襄助同道,剩下的畏懼魔族手段不敢行動,便向法船這邊高聲呼喊,司星移無心理會這些,叮囑暮殘聲留在船上,腳下一步踏出,身影似皎月出雲般落在結界外,船上分出二十八名司天閣弟子緊隨其後,待到七星旗迎風展開,二十八人分立四象星宮,瞬時結陣。“五十個。”許久不做聲的琴遺音忽然開口,點明了在場魔族數量。暮殘聲迅速掃過四周,明麵廝殺也好,暗裏纏鬥也罷,他捕捉到的隻有四十九個,說明還有一個魔族藏匿功夫極佳,當即在心裏問道:“最後一個在哪兒?”琴遺音這次沒廢話:“你看東邊那艘烏篷船上的燈籠。”此時雖然是大白天,可海域環境不比陸地,船頭懸燈是常有的事情,在場不下半數船隻上都燈火通明,可在魔族開殺之後,燈火不是被海水濺滅就是被氣流撲熄,如此一來,那艘飄搖不休卻依舊亮著燈的烏篷船就顯得格外醒目了。船上的原是兩名散修,此時已成了兩具屍體,暮殘聲經過提醒看得仔細,那屍體身上沒有傷痕,全身血氣精魄卻都沒了。姬輕瀾!他立刻猜出這魔族的身份,又見司星移靠近了烏篷船,當下再不遲疑,身影拔地而起,飲雪戟振袖而出,化作一道白虹豎斬直下,竟將海麵截斷開來,巨浪衝天,船隻如水珠四濺,渾然敵我不分,一時間罵娘聲四起,卻在下一刻戛然而止。那盞平淡無奇的燈籠被妖力擊飛到半空,化作了紅衣墨發的妖冶男子,他一手執白燈,一手袖遮麵,抬眸時似有星火落於明湖,美得不可方物。原本鹹腥的海風裏多出沁人心脾的香味,如煙火,似芳菲,更比美酒馥鬱醉人,世間妖靈人怪都是生而有心,自有喜好偏愛的味道,僅這一刻的恍惚,魂氣便已溢散,千絲萬縷的白氣從修士們身上飛出,融入到姬輕瀾手中燈籠裏。“變陣!”司星移猛然喝道,此聲如黃鍾大呂直擊心上,眾人這才堪堪回神,隻覺得渾身氣血翻湧,好懸沒破了功。負責布陣的司天閣弟子得令換位,四象轉七星,法旗迎風疾長,星辰之力庇護左右,道行不足的修士們這才得到了一線生機,其他修士也找到各自戰點,不再亂打一氣。暮殘聲已經趕到司星移身邊,飲雪戟當空直指,他望向姬輕瀾的目光裏再沒有一絲溫度。香火道法對氣息尤其敏銳,姬輕瀾知道他這次不再隻是動了殺機,而是已然決定把自己斬落。他對此不覺半分異樣,反而有種本該如此的想法,大帝曾說自己與這狐狸有過一段師徒緣分,後來恩斷情絕,他遭逢大難墮入魔道,救自己一命的乃是大帝,他這條命就屬於大帝,前塵往事拋卻也罷,至於其他……已是道不同不相為謀。這樣想著,姬輕瀾抬起燈籠吹了口氣,絲絲縷縷的煙霧飄蕩出來,化作無數半透明的灰色鬼影,妖靈人怪、男女老幼一應俱全,約莫不下萬千,適才死去的修士魂魄赫然也在其中,隻是雙目通紅,神智全無,已成了被他役使的鬼奴。“聽聞東滄鳳氏大典在即,在下奉歸墟大帝之命前來道賀,未想潛龍島的待客之道竟是如此,還真讓我等大開眼界。”姬輕瀾搖頭歎息,“想來清靜真人是看我等禮薄,吝嗇門庭,既然如此……”頓了頓,他將燈籠遙指下方眾人,笑道:“若將爾等人頭做了添禮,該能敲開潛龍島大門吧。”此言一出,眾皆嘩然,眾修士怒不可遏,恨不能將這猖狂魔物拽下雲端碎屍萬段,可那些鬼影已經飛落下來,仿佛千軍萬馬驟然衝散了陣型,配合被困陣中的魔族廝殺突圍。司星移看了暮殘聲一眼,後者也知擒賊先擒王的道理,當下身影閃動,一道雷霆在天際炸開,電蛇奔走撕裂了半麵穹空,飲雪戟比這閃電更快,暮殘聲出現在姬輕瀾頭頂刹那,戟尖已自上而下刺向他天靈。姬輕瀾身影虛化避過這一戟,二者在雲天上交鋒,招招逼命,暮殘聲這次毫不手軟,無論曾經的姬輕瀾是何立場,如今他已墮入魔道,繼續放任隻會讓更多無辜的人慘死在他手上,無論如何也要將其拿下。有他牽製姬輕瀾,司星移便可騰出手來對付萬鬼群魔,一個修士被鬼奴撲倒,眼看就要被一擁而上的眾鬼啃成骨頭架子,從天樞位爆射出星光如劍,將這些個怨魂悉數釘入旗幟,同樣被星光穿過身體的修士卻毫發無傷。他站在翻飛如浪的法旗上,繪於其中的星辰都飛散出來,化作一顆顆光暗分明的棋子,隨著司星移手指撥動,一根根肉眼難見的線牽扯著棋子入主戰局,鬼奴也好,魔物也罷,無一能近其身。原本慌亂的眾修士見此情形,就像找到了黑夜裏唯一的明燈,霎時有了主心骨,都向這邊聚攏過來,不再做一盤散沙。“暮殘聲,你膽大包天敢闖歸墟,讓你走脫是一場運氣,這次可不再有了。”火焰從燈籠裏飛出,與飲雪戟相撞,仰頭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唳叫,萬鬼隨之齊呼,烈火化為熊熊燃燒的巨大人形,姬輕瀾站在它頭頂,如同浴火而生的修羅鬼,灼豔明媚,似能焚盡這世間萬物。暮殘聲能清晰地感覺到手中長戟滾燙,掌心已經被灼傷,五行之中火本克金,姬輕瀾又擅使此道,著實是塊難啃的骨頭。可這又如何?火鬼臨身刹那,暮殘聲不退反進,他衣袍邊角都被火焰燒焦翻卷,身影陡然拔高,再度欺近了姬輕瀾,金色流光爬滿雙手,飲雪戟也被鍍了一層冰冷金輝,在這一瞬間,姬輕瀾看清了他的眼睛——那是一雙冷戾無比的金色獸瞳。他知道自己接不下這一戟,卻露出了一個笑容。幾乎在同一時刻,琴遺音在暮殘聲心頭猛然喝道:“退!”來不及了。一個傷痕累累的女人頭顱從姬輕瀾胸前探了出來,如同撕裂一張畫皮,露出絕美外表下猙獰驚悚的原形。姬輕瀾這具身體本就是伊蘭惡果所化,他將伊蘭惡相藏在自己體內,渾然天成,連琴遺音都沒能及時察覺到不對。僅在瞬息之間,遍體鱗傷的女子徹底脫離姬輕瀾,他整個也像是被掏空了精氣神,踉蹌著退後數步,被火鬼托在掌中,笑看伊蘭惡相迎上暮殘聲。伊蘭所化的女子美豔無雙又楚楚可憐,哪怕傷痕密布也無損她的美麗,反而愈加惹人憐愛,可是當那一千零八十道“傷痕”陡然睜開,變作一千零八十隻惡眼,再動人的美麗也成了極致的恐怖。暮殘聲這一戟不留半分餘力,直直刺入伊蘭惡相的胸膛,同時避無可避地對上那些惡眼,霎時神智為之所奪,動作慢了一拍,伊蘭的手臂已經鉗住他雙肩,將他向自己拉拽過來。司星移神色驟變,七星旗一角如長龍出水逆卷而上,直襲伊蘭惡相,藏在暮殘聲體內的琴遺音亦要行動,卻在臨門一腳察覺到了什麽,複又蟄伏下來。一道微不可見的細小白光,從潛龍島方向風馳電掣般飛了過來,穿過漫天鬼影魔氣,所經之處魂飛魄散,恍若流星,瞬息已至,沒入了伊蘭恰好睜開的左側主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