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怕我再騙得你後悔莫及?”“怕,可我想要相信你。”暮殘聲從乾坤袖裏翻出一套幽蘭便服遞給他,“穿上試試,好久以前置辦的了。”身為天生地養的野狐狸,暮殘聲從來不會照顧人,直到遇上了聞音,他覺得那瞎子琴師就像一隻琉璃盞,無一處不精致好看,也無一處不脆弱易碎,哪怕粗心大意如他,也不禁想要掏空心思去好好對待,離開妖皇宮前特意尋到采買宮娥,托她置辦了一大堆人間好物,可惜還沒等他把這些東西一件件拿出來,聞音就在寒魄城變作了一抔飛灰。彼時,暮殘聲還不知道那脆弱無比的皮囊下藏著何等強大恐怖的魔魂,也不知道往後餘生是否還能遇到這樣讓他意動情生的人,隻將屬於聞音的東西都埋在了那片冰原下,後來經曆了十年煆燒,他重回寒魄城找回了記憶,又在離開時挖開冰層,把封存的東西都拿走,如今總算送到那人麵前。這些隱秘心思,暮殘聲向來不會說,奈不住琴遺音太會察言觀色,隻在接過衣服時抬眼看來,暮殘聲就有種無所遁形的窘迫感。這套衣服是鮫人綃摻了雪蠶絲製成,觸手溫涼,冷熱不侵,琴遺音以手撫過那上麵一朵朵蘭花暗紋,卻有種被灼燙的錯覺,連帶胸腔下空無一物的地方也好似被這熱流充盈。他傾身吻上暮殘聲的額頭:“我很喜歡。”暮殘聲眨了眨眼睛:“那你願意告訴我,昨晚跟司星移說了些什麽嗎?”琴遺音起身換衣:“不能,但你很快會知道的。”“看來是有事要發生了,八成還不是好事。”暮殘聲撚了撚眉心,感到深深的疲憊。“大狐狸,記住一句話。”琴遺音豎起一根手指,“從現在開始,除我之外,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司星移?”“你對他本就沒有信任,不是嗎?”琴遺音微微一笑,“大狐狸,你是我見過最心軟也最心狠的一個,重玄宮有不少人都與你相交默契,可真正能讓你毫無保留去相信的唯有蕭傲笙,就連淨思……你對她有敬有畏,更多的還是提防。”“這世上跟師兄一樣赤忱的人太少了,遇見一個已是三生有幸,何必奢求更多?”暮殘聲想起離開天聖都時的情景,又不禁歎了口氣,以後怕是要連這一個也沒了。琴遺音聽出了他未盡之意,這本是心魔樂見的結果,讓他除了留在自己身邊,再往何處都是孑然一身,可如今他當真拋下一切,琴遺音又不是那麽高興。他看著正為自己整理衣衫的暮殘聲,腦中不禁想起對方十年前的模樣,從七尾到九尾,多少妖族為此天塹寸步難行,暮殘聲突破壁障卻隻用了十年,所付出的代價遠非尋常可比,這一路走來風霜雕琢了他,也打磨了他,曾經那隻會化身無良富商跳腳罵娘、麵對調情手足無措的野狐狸怕是再也難見了。或許連暮殘聲自己都沒意識到,他變得越來越貼近夢裏的“飲雪君”。這個想法讓琴遺音感到不悅,嘴角的笑容卻更顯溫柔:“你有我一個,還覺不夠嗎?”暮殘聲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麽:“你在想那個家夥?”琴遺音“嗯”了一聲,苦笑:“自打當年在重玄宮初見,這十年來我都沒能擺脫他,仿佛此消彼長一般,隻要我處於弱勢,他就能趁虛而入。”暮殘聲眼中掠過一道寒芒:“他試圖奪舍你?”“對,但是隻在十年前有過一次。”琴遺音皺起眉,“從那以後,他不是沒有機會,甚至這一回……可他隻是壓製了我,好像知道你一定會來。”暮殘聲一怔,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對他……確實有種莫名的熟悉感,就好像麵對你一樣,可是你們之間的差異同樣不可忽略,卿音你別多想。”琴遺音搖了搖頭:“我不是懷疑你,隻是這件事從頭到尾就透著一股詭異,按照你的說法,他第一次出現是在問道台,然而那個地方隻屬於道衍,連常念都不能輕易涉足,怎麽會有魔物常居?”暮殘聲仔細回想了一下:“可我在問道台隻見到了他,沒有見到神君。”那時他推開劍塚第十八層塔室的密道,未料想會通往問道台,在那玄妙之境裏看到了道衍神君與載世巨蝸的因果,也曾對語二三,可那該是過往時空的殘象,而非道衍神君的真身。暮殘聲覺得自己真正踏足問道台,是在看到樹下那人的瞬間,而對方從一開始的枯寂若死到恢複生機,是在自己觸碰其貼身殘骨的刹那。“你說的是這個東西嗎?”琴遺音眯了眯眼,攤開原本空無一物的手掌,裏麵赫然躺著一小塊布滿裂紋的殘缺肋骨。暮殘聲瞳孔驟然緊縮,在看到殘骨的這一刻,他差點以為眼前之人是另一個“琴遺音”假扮,好懸沒去摸武器,幸虧熟悉的氣息喚醒了神智,勉強定了定神,道:“沒錯,是它,你怎麽弄到手的?”“我……”他緩緩握緊了殘骨,“十年前,你剛跳下煉妖爐,我被他趁機入侵了神識,險遭奪舍,逃離時從他身上扯下來的。”暮殘聲不疑有他,便道:“這東西我第一次見就覺得古怪,給我看看。”“不了。”琴遺音反手將殘骨收回,笑道,“那家夥全身上下都透露著怪異,對你的態度也有所不同,這殘骨留在我這裏十年沒出問題,卻怕會對你不利……再說了,你都承認自己是我的情人,哪能在身上留其他人的貼身之物?”暮殘聲斜了他一眼:“醋壇子。”琴遺音的語氣很平靜,連暮殘聲都沒發覺他在輕微發抖。無畏無懼的他化自在心魔,竟然在害怕。琴遺音還有很多事情沒搞清楚,許多想法急需追根究底,他從未如現在這般期盼另一個自己的出現,又如此恐懼對方的到來。冥冥中有一個聲音告訴他,絕不能讓暮殘聲拿到這塊殘骨。不複多談,他們走出房間,就看到司星移依舊倚靠桅杆默然而立,不知是早起,還是從未挪動過,見得妖魔聯袂而來,這才走向船頭甲板,示意他們跟上。船上那些重玄宮弟子早已起來了,不知得到了什麽命令,他們對暮殘聲的態度客套有禮,渾然把他當作受邀同行的同道貴客,卻把琴遺音當了空氣,哪怕瞟到了那雙象征魔物身份的詭異眼眸,先是本能地握緊法器,緊接著又側過頭去,匆匆逃離。“就算不想改頭換麵,好歹將你的魔瞳收斂些。”司星移望著水天一線的遠方,“我在今早收到了三位尊者的傳訊,東滄此行至關重要,他們同意我這次與二位聯手對敵,還望魔羅尊信守諾言。”“彼此彼此。”琴遺音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已是與常人無異的明澈雙眸,“不過,既知前路坎坷,三寶師為何不加派人手以保萬無一失?”“重玄宮與鳳氏結盟千載,可東滄境不隻是鳳氏的天下,在事情沒有發生之前貿然帶領大批異境修士涉足東滄領土,隻會與當地勢力交惡。”頓了頓,司星移又看向他,“何況,麵對非天尊與魔羅尊這樣的存在,決定勝負的往往不是人手多少。”無論伊蘭惡相亦或玄冥木,皆是操縱心魂的魔道利器,哪怕未曾經曆過破魔之戰,十年前那場重玄大劫業已證明了這一點,若是心智不堅、根基不足,縱有千軍萬馬也不過是為這兩個大魔添兵。司星移駕馭的這艘船乃是千機閣製造,哪怕在狂狼中行駛也如履平地,暮殘聲隻要不去看那蒼茫大海,就能拚命欺騙自己正在陸地上。此時他站在稍遠些的地方,等這兩人打完了機鋒,這才問道:“我們離目的地還有多遠?”“今日可到。”司星移答道,“鳳氏一族居於東滄境中部的滄瀾海域,族地總共包含了十七座海島,家族嫡係常居素心島,另外專門開放潛龍島接待外客,我們此行雖然是要去素心島參加大典,但還得按照規矩先往潛龍島走一趟,以船行速度,很快就能抵達潛龍島外圍。”“潛龍島……”琴遺音略一回想,思及自己才用過的外相宿體,“葉驚弦的師父正是掌管潛龍島事務的清靜真人。”“沒錯,清靜真人在鳳氏一族地位極高,壽數與現任族長鳳靈均相若,二人算是一同長大,情誼堪比手足至親。”司天閣主管情報,司星移對這些事情可謂了若指掌,“他醫術極佳,咒術更強,尤擅音殺法,故而潛龍島上多設聲樂雅築,絲竹聲聲不絕,卻可作為他的兵刃殺人於無形,等你們踏上潛龍島,需得謹言慎行。”暮殘聲點頭,可惜他站得靠後,看不到琴遺音的目光驟然變得冷厲起來。“如此驚豔人物,卻在東滄之外少有傳聞,委實可惜了……”琴遺音直視著司星移,眼中殺機畢露,聲音卻愈發輕柔了,“他的名字是什麽?”“他叫沈闌夕。”司星移仿佛知他所想般,笑容漸深,“葉驚弦的死訊已經傳到東滄,你不用想再假借身份接近清靜真人,左右隻是過路,彼此互不相幹,省得橫生枝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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