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飛雲反問:“爾等尊神?”“天命神賜,神道至上!我等身為人族,即為神明後裔,自當尊神敬道,膜拜天地!”旁邊的禦崇業聞言,立刻擲地有聲地回答道,其他宗室成員雖未出言,卻都點頭以示讚同,對禦飛雲的明知故問略感不悅。“既然你們尊敬神道,就該循天命而行之,何必強求什麽氣運延長呢?”禦飛雲忽地嗤笑一聲,“神說仙道貴生,可你們自詡天潢貴胄,視人命如草芥;神說萬法自然,可你們謀算麒麟法印不惜弑親亂政;神說秩序井然,可你們身為臣子犯上逼宮,枉顧君臣之道……就憑你們,也配說尊神敬道?”頓了頓,他雙目泛起寒光:“你們都是為自己的私欲在爭奪不休,神道天命隻不過是你們偽裝高貴正義的幌子,扯下這塊表麵光鮮的遮羞布,你們都不過是蠅營狗苟之輩,若是高祖在天有靈,恥與爾等同宗!”禦飛雲的話就像一個個巴掌毫不留情地甩在這些人臉上,禦崇業氣得漲紅了臉,張口就想反駁,卻又無話可說,一時間神情狼狽不堪。唯有禦崇釗神色不變,淡淡道:“自古成王敗寇皆為勝者所書,即便道衍神君也是在大敗魔族之後才真正高居於神壇之上。時辰不早了,請陛下開陣。”禦飛雲剛踏出一步,手臂就被阿妼緊緊拽住,她麵無血色,仍然堅持道:“臣妾與陛下一同。”她是禦飛虹留在宮中的棋子,也是特意放在禦飛雲身邊的保護傘,這八年來不僅要與周皇後分庭抗禮,更要貼身保護帝王,即便她並不愛這個男人,所做一切都是另有目的,然而……八年,終究不是轉瞬之間。禦飛雲是個沒有實權的傀儡皇帝,他軟弱無能,善良可欺,連自己的妃嬪子女都保護不了,在周皇後眼裏一無是處,卻能給無根浮萍般的阿妼一種寄托,尤其她與他朝夕相處,知道他不是當真無能,而是不願意去做那踩著屍山血海坐穩龍椅的無情帝王。可惜這個亂世,一味退讓終究退無可退,善者總不得仁慈回報。禦飛雲眼眶微熱,反手準備牽住阿妼,不料禦崇釗的劍鞘橫在中間,將阿妼攔在自己身邊,笑道:“娘娘待陛下果真情深義重,隻要本王拿到麒麟法印和玉璽,必讓你們夫妻團聚。”“你——”禦飛雲目齜俱裂,顧忌阿妼不能發作,隻得轉身走向香案,取了一柱清香點燃高舉過頂,跪地而拜。有負責警戒的弘靈道修士守在四角,眾人心下安定,在大殿內跪倒一地,學著他的樣子祭拜先祖。如此三跪九拜後,禦飛雲率先起身,恭恭敬敬地將香柱插進爐裏,取了案上一柄巴掌大的儀刀和一隻瓷碗,轉身麵向眾人,道:“解衣,取血。”心頭精血是為生靈一身血氣精華凝聚所在,流注全身,牽動神誌,哪怕是修士也不敢擅動,在場眾人皆有遲疑。禦飛雲見狀,臉上諷刺之意更甚,用刀刃劃破左手掌心,並指行脈,殷紅精血落入碗中,這才遞給了禦崇釗。有他開頭,禦崇釗也不再猶豫,碗中很快匯集了在場所有禦氏子弟的精血,原本神氣勃發的人們在取血之後都有些萎靡不振,饒是禦崇釗也是臉色煞白。他將血碗遞給禦飛雲,一言不發,眸光冷厲,後者毫不懷疑自己若是不能如他所願,必定會生不如死。“天地自然,穢炁分散;洞中玄虛,晃朗太元。八方威神,使我自然;靈寶符命,普告九天……”(注)結界浮現刹那,禦飛雲口中頌咒,手指蘸血疾書,所有人都睜大了眼睛,妄圖想要記下密咒符紋,奈何那血跡滑過之後立刻被結界吸收,縱然過目也不留於心上。很快,碗中隻剩餘血,禦飛雲停下書寫退後三步,對著台上曆代先祖靈位躬身行禮,沉聲喝道:“開!”話音剛落,耳邊忽覺萬籟俱寂,滿殿燈火無風自滅,所有人驚得臉色大變,隻見那結界靈光暴漲,霎時如有遮天黃紗包裹住整個太廟,外麵的夜色也好,鍾鳴也罷,都在這刹那銷聲匿跡,仿佛與世隔絕。禦崇釗拔劍抵在阿妼頸上,眼中帶殺:“爾敢設詐?”“稍安勿躁,七皇叔。”禦飛雲回過頭,“仔細看看,我們都已經在結界空間之內了。”說話間,從角落四周傳來數聲驚呼,緊接著又戛然而止,眾人立刻轉頭看去,隻見那些守在一旁的弘靈道修士竟是化身土石,眨眼便生息全無!“麒麟之力,是為土行極致,通靈大地,載物萬方。”禦飛雲的目光掃過那些人形石像,看著它們逐個崩解成沙土,“若非我禦氏血脈,根本不能經受如此濃鬱豐厚的土行靈氣,這就是我要你們取血入咒的原因。”在場活人隻剩下禦氏子弟,哪怕阿妼也在腹中孕育著禦氏骨血,現在才能安然無恙。“既然如此,那麽……”禦崇釗聞言心下一鬆,正要放下寶劍,卻發現自己手臂僵直,腳下如生根般動彈不得!其他人也發現不對,神情劇變,禦崇業更是驚呼出聲:“怎麽回事?我、我動不了!”禦飛雲微微一笑:“你們的精血與結界相融,名字寫入密咒與之同化,很快就要變成結界的一部分,當然不能動。”“可是你也……”禦崇釗陡然想到了什麽,雙眼驀地瞪大。禦飛雲笑意不改:“對,我也一樣。”自從結界打開,他就再也沒有挪動過,作為第一個將名字書成血契與結界相印的人,率先感受骨骼從腳趾開始失去知覺,這並不是什麽美好的體驗。然而,這大概是禦飛雲這懦弱無能的一生,做過第三件最大膽也最不後悔的事情了。第一次,是他在少時為了保護皇姊冒險去偷麒麟法相咒,而第二次是他在那天親手斬殺了老師。彼時風雨交加,重兵環伺,這對師徒君臣拔劍相向,他是年輕的君王,亂臣已是暮年,可劍刃相交之後,膝蓋先行落地的卻是他。就在此刻,禦飛雲聽到周楨輕聲道:“陛下,你可知道當年先皇臨終,我曾勸他修改遺詔,傳位於太安長公主?”禦飛雲呼吸一滯,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周家死士以血肉之軀築牆,在禁衛軍的圍攻下堪堪清出一個不受幹擾的戰圈,此刻裏麵隻有他們兩人,周楨將聲音放得低,緩緩道:“昔年先皇立儲,我有幸進入東宮成為太子之師教以政論,感念先皇恩德,不敢懈怠分毫。然而,您生來體弱,素得先皇與皇後愛重,所欲之物應有盡有,故而無爭無求,性善愛慈,雖有天子之德,尚缺天子之能。“若為太平盛世,陛下當是守成之君,能使百姓安居樂意,兵戎休養生息,令國庫充盈、文法欣榮,為後世開疆擴土打下雄渾根基,可惜……這是一個亂世,禦氏氣數將盡,邪魔奸佞如虎狼環伺,非雷霆手段不可清洗朝堂,無霸道君主不得守衛山河,而您生不逢時。”禦飛雲從未想到,在君臣對立多年之後,周楨竟然會對他說出這樣一席話。“亂世當用重典,仁君隻會放縱豺狼之欲日漸增長,此非陛下之罪,卻是社稷之禍。”周楨雙手持劍,力逾千鈞,“事到如今,老臣自知敗局已定,隻是陛下……朝堂沒有了周家,還會有無數世家勳貴卷土重來,晟王更是背靠宗室,不臣之心已久。等到周家傾覆,擋在他們麵前最大的一塊絆腳石隨之消失,若是易地而處,陛下將如何?”“朕……”禦飛雲喉頭哽塞,他的膝蓋已經被碎石咯傷,現在卻疼到麻木。“魔族退走,重玄宮必定撤離漩渦,彼時沒有外力震懾,內部又失平衡,大亂將起。”周楨被他一劍迫開,看著胸腹上的傷口反而小了,“陛下,蕣英希望你留有餘地,可是有些事情若不能斬草除根,後患無窮!既然做了,便要做絕,這是老臣能給陛下上的最後一課了。”天降破曉時,最後一個死士倒在刀戟之下,禦飛雲終於舉起長劍,親手斬下了周楨的頭顱。周楨死後,禦飛雲才從他身上拿到了藏有周家多年來經營勢力的記錄秘冊,以及周燁沾染邪器買賣的背後不乏禦崇釗暗中運作,晟王將反已是板上釘釘。禦飛雲覺得自己確實是懦弱無能,他敢孤注一擲,卻不敢做九五之尊,二十年傀儡歲月消磨了他本就不多的銳氣,而這個天下再不可能給他二十年去蹣跚學步。因此,當擺在麵前的路屈指可數時,他選擇了最短暫的那一條——將中天境真正的帝皇送上王座,用這無能之身為她掃除障礙。這場宮宴從一開始就被多方算計,禦飛雲利用禦崇釗撕開所有人的假麵,讓禦飛虹看清楚何人可信、何人可用與何人不可留,給那些心懷叵測之輩拴上韁繩,把毒屙深重的宗室連根拔起。禦飛虹想要證明自己並非天生不祥,哪怕宗室待她不公,也隻能挺直背脊繼續走在荊棘路上,可禦飛雲無須顧忌什麽千夫所指,他要把這座大山從禦飛虹身上推開。“法印……在哪裏……”禦崇釗能夠感覺到血液流動漸漸遲緩,他用僅剩的力氣死死盯著禦飛雲,嘶聲問道。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破陣圖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青山荒塚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青山荒塚並收藏破陣圖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