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謙是好事,可過分自謙便是自負與虛偽,實不可取。”不等暮殘聲回答,元徽的目光已定定落在他身上,“當初靈涯真人聽到這句話,可是一笑之後便慷慨相應,讓老朽有幸留下了劍道第一人的玉簡。”暮殘聲麵露苦笑:“晚輩何德何能,竟與靈涯真人相提並論?”“你是要比他滑頭。”元徽輕笑一聲,“蕭夙這個人直來直去,沒你這麽多彎彎繞繞的心思……也好,左右他走過的路,你不會重蹈覆轍。”暮殘聲眸光微沉。從天淨沙裏元徽打斷常念的話,到坤德殿上的維護,現在更是打破藏經閣固有的規矩,讓他一個戴罪之身的外人進入主樓,元徽對他釋放的善意已經不能用“厚待”來形容,好到讓暮殘聲警惕。“蕭夙曾經救過老朽的性命,我們生死相交,可惜老朽尚未報答一命之恩,他已經隕落了。”元徽淡淡道,“本以為這個恩情再無還報機會,直到老朽見到了你……蕭夙真正的傳人。”暮殘聲登時笑了:“元閣主這個玩笑可不好聽,重玄宮上下皆知靈涯真人隻有蕭師兄一個親傳弟子,晚輩雖是蒙受機緣,也不過得悉武道外功,不得內門玄機,全賴與蕭師兄義氣相投,卻不敢冒認這個師父。”“蕭傲笙是他的親傳弟子不假,可他學的是無為劍道,而非蕭夙的三神劍道。”元徽直視他的眼睛,“你的確沒有拜他為師,手中未曾執劍,可你的道便是三神劍……亦或者,老朽再說得仔細一些,你是宮主與蕭夙共同的傳人。”暮殘聲嘴角的那點笑意終於消失了,他麵無表情地看著元徽。哪怕他全身靈力被縛靈鎖禁錮大半,元徽也在這刹那感受到芒刺在背似的敵意,當下笑著擺手:“不必這樣警惕,倘若老朽真要對你不利,昨日在天淨沙和坤德殿便不會幫你。”暮殘聲眼睛微眯,元徽這句話仿佛佐證了他某個猜想:“假如昨日在天淨沙,元閣主沒有出言打斷,天法師會說什麽?晚輩……又會如何?”他實在是一點就透。元徽心下感歎,同時搖頭道:“尊者目觀無極,老朽何能知悉?至於你,須知命數一說本虛無縹緲,因未知而衍生無限可能,倘若將這個未知變作已知,看似掌握未來,實則斬斷了通往其他未知領域的道路,如此得失外人難以判定,老朽自然也不知你會如何。”暮殘聲把他說的每個字都在心裏咀嚼了一遍,乍聞是說命數玄妙,內裏卻似還有深意隱藏,一時難以明晰。“《浩虛功》這門心法乃是宮主所創,天下知之者不過三人,蕭夙業已在千年前身死道消,隻要她不提起、老朽不說破,世上就無人知道它。”元徽看著他道,“現在,又多了一個你。”默然許久之後,暮殘聲想起淨思昨夜的態度,終於鬆了口:“閣主與這心法有因果?”“然也。當年蕭夙獲悉自己有一百九十歲大劫之後,宮主便有心為其避禍尋找生機,難得因私廢公,著老朽暗中打開藏經閣,將奇門六冊借閱於她。”元徽長長地歎了口氣,“蕭夙所修劍道出自《奇門天兵冊》,為震懾萬邪更以元神為劍,若要從根本上修補他的缺損,也必得從此入手,故而宮主曆經數載,結合天兵、天玄、天武三冊精髓,創出《浩虛功》,便是希望他能以此修煉元神,可惜……”她生平第一次費盡心血的一念徇私,到頭來隻換得天命難違。暮殘聲想到在天鑄秘境裏的見聞,一時啞然難語,可他也在心裏有了更多的疑惑——淨思暗中以三神劍道鑄煉自己,元徽為她隱而不言,可昨夜淨思提起此人卻似譏諷不屑,這二人之間必有糾結,關鍵點應當就在蕭夙身上,而元徽的話不可不信也不可盡信。蕭夙進入劍塚第十八層,該是目睹了同樣的虛餘殘念,並在那裏留下了《三神劍鑄法》,說明能夠進入那一層的人必與其有某種共通之處;從那層塔室出來,直達問道台與天淨沙,常念曾為蕭夙批命“一百九十歲大劫”,那麽昨日他想對自己說什麽呢?暮殘聲一念及此,再將元徽剛才的回答細想了一遍,驀地出了一身冷汗——天法師可以預見未來軌跡並從中擇取最優方向以推動眾生繁衍發展,這證明他雖然不能改變命運,卻擁有幹涉命數走向的能力。元徽說未來有無數種可能,那麽“一百九十歲大劫”應當也隻是蕭夙命數的其中一種走向,因他和淨思都聽到了常念說出的這一種,便將其作為了已定的命運軌跡,從而一步步往這個方向偏移,最終踏上與批命相合的結局。暮殘聲的背後衣衫已經被冷汗浸透。蕭夙戰死於寒魄城,常念沒有對他下過殺手,隻是從一開始就用既定代替了未知,關閉了他剩下無數條可能通往生路的門。他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他而死。可是暮殘聲不明白,常念為何要這樣做,須知靈涯真人號稱“劍道通神,人修第一”,在寒魄城憑元神之力一劍斬魔龍,其劍其人堪稱舉世無雙,有他作為重玄宮劍閣之主,當是千古難得的重器。諸般疑惑湧上心頭,暮殘聲腦子裏已經是一團亂麻,偏偏元徽在這時抬手化出鍾靈冊,攤開到其中一頁:“今日找你來,老朽也是得了三位尊者開明,要賜你一場無上機緣。”暮殘聲心中一凜,他想起淨思說過的話,抬眼果然看到那頁紙上有一隻白虎,它雖在畫中,卻好似是活的,在書頁翻開刹那,原本趴著的白虎站起身來,向著書頁外的他們發出咆哮,聲不入耳卻直抵心中,頓時連魂靈都震顫起來。“你身上的破魔令雖然被拔除,可重玄宮當日通傳五境,以法印懸賞抓捕魔物,如今他已經被關押在遺魂殿,饒是你現為戴罪之身,重玄宮也不能全然抹去你的功績。”元徽將這一頁撕下,“因此,本座提議讓你參悟白虎法印,僅此一日。”在寒魄城之禍解除後,因為魔龍已不在其中,天鑄秘境不僅被重新封印,連同裏麵無以數計的怨靈和業力也被淨思、靜觀聯手化解,白虎法印自然便被淨思收回重玄宮。現在,元徽向他們提出為暮殘聲一借白虎印,靜觀自然一口回絕,卻不料常念首先同意,淨思這才順水推舟允了他。暮殘聲接過那張輕薄的紙,如擎山嶽,忍不住問出昨夜便縈繞在心的問題:“閣主何以如此厚待晚輩?”“你是蕭夙不名於世的傳人,老朽將這份恩情報在你身上,也算是一償千年遺憾。”元徽定定地看著他,“隻不過,恩仇還報亦是私心,老朽身為重玄宮六閣主之一,當為玄門證道計,倘若你行差踏錯,今日給予你多少回護,他日老朽也將加倍討回……暮殘聲,你既然有玲瓏心思,就該明白何為當行之道。”這話比起解釋,更像是一個令人細思極恐的警告。然而,元徽並沒有給他更多思考的時間,道:“雖是借用,然白虎法印事關重大,老朽不能允你帶它走出此地,你且隨我來。”說罷,元徽轉身引著他往第六層走去,暮殘聲一愣之後趕緊跟上。第六層相比下麵,顯得格外空蕩又擁擠。空蕩在於這一層沒有那些擺放整齊滿當的書架和典籍,別說玉簡,連一盞燈都不見;擁擠在於這一層的牆壁被漆黑的玄石覆蓋,上麵刻了許多字跡,每個字大小相若,兩兩之間距離同等,仿佛壁畫一般。“這一層記錄著三千大道。”元徽轉過身來,目光沉沉,“雖曰道法三千,實則道無可數,然萬變不離其宗,天下眾生無論高貴卑微,所行之道皆在其中。”他說到這裏,眼神愈加深邃:“暮殘聲,你就在此參悟白虎印,好好看清楚自己的道,切勿行差踏錯。”暮殘聲渾身一震,耳邊如聞晨鍾暮鼓,大腦一時空白,再睜眼時,身邊已經不見了元徽與樓閣,腳下亦無木梯。他置身在一片天圓地方的黑暗中,唯一的微光就在腳下,無數模糊的字符如有生命般從他身邊飛舞來去,他卻無一看得清楚,也無一能握在手中。暮殘聲深吸一口氣,撕毀了手中書頁,隻聞一聲震耳欲聾的嘯聲,一隻巨大無比的白虎憑空現身,隨著天搖地動,它站立在他麵前。在這隻白虎腳下,暮殘聲簡直微小如螻蟻,他能看清白虎口中尖利勝過天下萬刃的獠牙,它的眼睛是璀璨的金色,映出他身影輪廓時,暮殘聲恍惚有種自己置身於日輪中的錯覺。僅片刻的對視,白虎便化成了一枚印璽,通體玉白,唯有虎首雙目點金,自動懸浮在暮殘聲頭頂三尺位置,落下一道金光將他籠罩起來。他原本有些浮躁的心,在此刻驀地平靜下來,於金光中盤膝入定,無數字符從黑暗中來又往黑暗中去,皆是與他擦肩而過,雙方皆無留戀緣分。暮殘聲雙目緊閉,他的意識沉入白虎法印中,須知白虎屬金最為殺伐尖銳,元神甫一接入法印便如墮刀林地獄,淩遲之痛怕也不過如此。他的臉色頓時白了,雙手無意識地緊握成拳,心裏卻湧起一股不肯退怯的凶悍之氣,無論如何也不肯放棄,哪怕牙關都要咬碎,雙眼始終沒有睜開,非但沒有將元神抽出,反而一鼓作氣往裏麵更加深入。千刀萬剮加諸元神,暮殘聲仍用神識死死地抓住白虎法印,直到他腦中突兀地響起一聲虎嘯,刹那間萬刃開道,天地一白。他來到了一片冰雪處,背後有無數斷兵殘骸倒落凍土,麵前是一麵冰壁。這場景熟悉得讓暮殘聲覺得可怕,隻是這一次,他沒有看到貫穿冰壁的長戟和冰下那具死不瞑目的屍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