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傲笙也沒想到,江山代有人才出,自己差點就在星鬥二十八身上翻了船。若論修為和武道,星鬥二十八加起來也比不過他,麻煩就在於對方能設下殺陣,恰巧當時正值夜晚,星宿之力大盛,而蕭傲笙必須壓製自己部分真元,以免殺意被重新激發,反傷己方。此消彼長,他又帶著重傷的禦飛虹,情況實在很不妙。最後,他眼睛被星輝化箭所傷,是禦飛虹伏在他背上道:“別怕,我來看,你來戰,一起殺出去。”禦飛虹修行戰陣之術,眼力非他可比,他把自己的迷茫和顧慮都隨眼前一黑共同沉下,隨著耳畔聲音不斷響起,揮劍如拂風裂雲。那一瞬他恍惚有種錯覺,哪怕他真的看不見前路,這個姑娘也能指引他繼續走下去。當晨曦初露時,他終於再度睜開眼,麵前的二十八個殺手也變成了二十八具屍體,背後的姑娘似乎笑了一聲,然後一直緊握他的手掌緩緩鬆開,垂落下去。他這才看到,禦飛虹背上也有一支星光化成的箭矢正在日輝下緩緩消散,隻留下可怖的血洞。蕭傲笙不通醫術,又來不及去尋醫問藥,隻能用真元吊著她的氣,割開腕脈給她喂血洗傷,用先天靈族強盛的自然之力去挽救那如風中殘燭般隨時可能熄滅的生命。禦飛虹昏迷了三天,他就守在她身邊寸步不移,腦子裏想了很多事情,亂糟糟的,最後都落在她身上。他這才注意到對方的一身紅裳是嫁衣,頓時有些茫然,曾經聽說人族對婚姻看得最重,每個新娘子都該是夫家真情實意下聘娶來的,可是這樣的話,她怎麽會淪落至此呢?那個本該護著她的男人,在哪裏?“他不是……我的男人,當然……不必護著我。”微弱的聲音響起,蕭傲笙這次發現自己喃念出聲,低頭正對上禦飛虹緩緩睜開的眼睛。這一刻,他以為自己看到了花開。禦飛虹醒來後看了他很久,讓他都覺得手足無措,然後費力地撐起身體,深深吸了一口空氣,眼眶竟然紅了。她似乎沒想過自己還能活著醒來,以至於連看一眼日光、喝一口水、甚至聞一口草木香氣都覺得是幸福。蕭傲笙有些不解,坦直地問了出來,就看到禦飛虹一邊掬了溪水洗臉,一邊反問道:“如果你早知道自己注定活不長,是會怨天尤人,還是會想辦法好好活過每一天,並努力活得更久?”蕭傲笙愣住了。他想起自己的師父,蕭夙在進入重玄宮的第一天就被常念批命,說是“活不過一百九十歲大劫”,當時他驚怒不已,蕭夙卻在一愣之後跟沒事人一樣擺擺手,笑著說道:“這在人族裏頭也是難得高壽了,不錯不錯。”禦飛虹似乎看出他臉上的迷茫,一邊拆了布條和樹枝綁腿骨,一邊道:“能活著的人當然不想死,可是這世上總有比生死更重要的事情。”蕭傲笙本該在她醒來後就離開,如今卻鬼使神差地留了下來,護送她去鎮北王駐守的破雁關。修為高深者能縮地成寸,蕭傲笙身為劍修更是日行千裏,哪怕為了照顧傷患放緩了速度,行程也越來越短。這短暫的三日裏,萍水相逢卻交生死的兩人仿佛多年老友侃侃而談,許多不便為身邊人講說的事皆能娓娓道來,蕭傲笙回憶了千載歲月,恍惚發覺自己除了早年那些悲喜交加的記憶外,再無什麽色彩可言;禦飛虹年方二十,注定了早亡天命,卻比他活得更加堅強努力,從不為自己的前路迷茫。他有著鋒利無匹的劍,卻輸給她堅不可摧的心,如矛與盾相互對立又相互補缺。“謝你一路護送,接下來我要自己走了。”那天晚上,他們在離破雁關百裏的一處小鎮落腳,禦飛虹換上一身布衣麻裙,端著一壺酒去敲他的門。蕭傲笙允她進來,端著杯子躊躇了片刻,終是問道:“我聽人說,成婚是你們人族一生最重要的事情之一,你就這樣把自己的終生幸福托付給他人嗎?”禦飛虹的目光落在杯中酒水裏,輕聲道:“這場婚事是各取所需,旁的便無從多想。至於我的終生能否幸福……嗬,當然要看我自己的本事,何怨其他?”蕭傲笙猶豫了一下,推過一塊寒玉佩,道:“此乃我蘊靈之物殘料刻成,若有需要,你可用它隨時找我。”“你對每個相交不久的人都這樣好嗎?”禦飛虹的手指摩挲著玉佩,嘴角含笑,“就不怕我反把你給賣了?”“哪怕相交百十年,也有出賣背叛,時間不能是衡量應否的尺稱。”蕭傲笙搖搖頭,“我隻是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禦飛虹定定看了他許久,將玉佩收了起來,問道:“我聽說劍修都有自己的道,那你的道是什麽?”“我……”蕭傲笙一時語塞。當年蕭夙的道在於“篤”,他以為自己能承師父之誌,可是寒魄城一戰之後,他動搖了自己幼時以來的信仰觀念,此道已破;又千年,洞中閉關不得出,他想要打破冥頑,卻走不出三尺心牢,既做不到翻天覆地,又下不得縱殺屠戮之心,此道不通。故而,玄微劍雖鋒銳依舊,卻已經許久不與他共鳴,皆因為劍心已蒙塵,劍意自然不得舒張。心境一亂,魂入內府,他就這樣在椅子上冥思入定,等到被次日清晨的雷雨聲驚醒,才發現禦飛虹已經趴在桌子上睡著,而自己身上搭著她原本披著的一件裘衣。她寸步不離守了他一整夜,風卷著雨花從大開的窗戶裏吹進來,讓她渾身都變得冰涼。蕭傲笙趕緊拂袖把窗扉閉上,將裘衣蓋回之後伸手渡去一點溫暖真氣,手指剛觸到女子手背,就跟摸了真火一樣燙了回來。曾麵臨群魔不避戰、對著天法師也不低頭的蕭傲笙,在這一刻落荒而逃。等到他跑出老遠才想起自己連一紙書信都忘了留,留在禦飛虹那裏的寒玉佩也一直沒有動靜,頓時說不清是什麽滋味。蕭傲笙站在風裏發了會兒呆才收攏思緒,然後施展身法趕去了寒魄城,順利從銀牙手裏接管了封界令陽麵。看著手裏的半塊印璽,蕭傲笙隻覺得五味陳雜,如今他已長大,自然能認出這才是白虎法印的本體,假若當初自己成功通過了咒令考驗,現在就能不費吹灰之力將法印合二為一,哪怕要打開天鑄秘境也會變得輕而易舉。可他終究沒有犯下大錯,而是將印璽收入體內,牢牢守住了通往地獄的大門,哪怕那幾乎摧毀他道心的不甘業結就在大門彼端。蕭傲笙在冰冷空曠的雪原上開辟了一小片道場,開始了日以夜繼的苦修,心頭亂麻日複一日糾結萬端,又被他一劍複一劍地斬斷。直到他在一個月後等到了禦飛虹的傳訊。玄光幻術裏的女子身著縞素,頭上盤起了簡單的髻,看得蕭傲笙心頭一驚。“我夫君死了,在我過門之前。”她的聲音有些沙啞,“不少人都說我喪門星,然後我扶著靈柩拜了堂,成了名正言順的世子妃,以後誰敢再亂嚼舌根子,自有王爺去撕了他們嘴。”蕭傲笙說不清心裏什麽滋味:“你……節哀。”“半個月前,敵軍得到蘇相麾下死間的情報襲城,正趕上領兵外巡歸來的世子,兩軍交戰,他受暗箭而死。”禦飛虹目光微垂,“然後,我在他發喪之日入城,穿起那件血嫁衣扶靈拜堂,王爺失了獨子,舉世親人唯有我這兒媳,自當同仇敵愾,與蘇相不共戴天,從此武派有了泰山壓陣,蘇雲涯再插手不得軍務。”她說得平淡,蕭傲笙雖然有些直,但不傻。他看著禦飛虹嘴角那點微笑被光影扭曲得森然,一個念頭浮上腦海:“是你……”禦氏宗室單薄至此,可謂危樓將傾,蘇雲涯是權臣奸佞,鎮北王未必沒有狼子野心。他不惜得罪位高權重的蘇雲涯上奏為子求娶長公主,本就打著借此分流皇家血脈、他日作為起兵大旗的想法,而禦飛虹在兩麵夾擊的困境裏順水推舟接下這奏請,是為了謀奪北疆兵權歸於正統與朝中亂臣角力,自然不可能真的把這後患種下。虎狼之輩不可怕,就怕他們擰成一股繩。因此,禦飛虹在大難不死後趕到破雁關外,沒有直接入城,而是隱匿起來觀察著城門動向,成功抓住了一名蘇雲涯安插在邊關的探子,殺人奪物後將精心準備的“情報”泄了出去,借刀除掉世子,反手禍水東引,而她成了這一局的幕後贏家。“你必是在心中罵我了……心狠手辣、不擇手段,我的確是這種人,你有沒有後悔救下我?”禦飛虹抬起眼,“但是,蘇雲涯竊國弄權,鎮北王密謀造反,他們皆無仁德之心,不管誰坐了江山,中天都要生靈塗炭。我不怕從公主變成草民,隻是不能容忍祖輩拋頭顱灑熱血打下的基業,落在這等賊子手裏。”蕭傲笙十指慢慢收緊,他看著這樣的禦飛虹,卻想起當年淨思落下封界令的背影,忽然便失了神,喃喃問道:“對你們這種人來說……是否為大局計,盤中棋子皆可棄?”“是。”禦飛虹毫不猶豫地答道,“有得便有失,有舍才有得,我這輩子敢當千人踩萬人罵的毒婦,死後願下無間地獄永受煎熬,也要不達目的不罷休。”“……”他收起了幻術,在雪地裏坐了一整夜,想起很多事情,全身都快被風雪埋沒。自此他仍在雪原鎮守,禦飛虹偶爾會傳來些消息,都是避開了那些陰暗晦澀的內容,將她僅見的美好分享過來。蕭傲笙鮮少給她回應,大多時候都沉默地看或聽,然後在結束短暫聯係後繼續練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