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九的那天夜裏,好端端下起了雨,屋子裏昏黃燭帳,沈觀站在窗邊聽雨,柔軟微濕的長發垂落腰間,他手裏捧著杯苦茶,淡淡薄霧模糊了清美動人的眉眼。蕭寧出現在他身後,冷聲道:“大晚上的喝什麽茶。”沈觀合攏窗子轉過身,將手中茶盞放下,道:“那我陪你喝酒?”蕭寧沒有說話,從一旁櫥櫃裏取了兩壇女兒紅,啟了紙封,遞給沈觀一壇。出門在外,任務在身,沈觀原本是從不喝酒的,但今夜他隻想醉上一醉。酒壇見底,醉意微醺,沈觀從身上取出一枚玉符遞給蕭寧,道:“以後若有難處,隨時去天衣府找我,以此為證,無論何事我都應你。”蕭寧看著掌心的暖玉,忍不住笑出聲來,他想摔了玉符,到底沒舍得,隻是合攏手心,笑意愈發苦澀。沈觀心底酸楚,卻不知為誰,他遣人去查沈雲階,卻未查到分毫消息,一個人倘若曾在這世上活過,又怎會沒有留下一點痕跡,除非是有人將其刻意抹去了。能滴水不漏做到這一點的,那唯有天衣府。師尊的恩情他記得,倘若這就是江嶺心想要的,他查下去還有什麽意義。天衣府,他遲早是要回去的。沈觀推開空空的酒壇,踉蹌著起身,卻被蕭寧一把攥住手腕。“阿雲……”蕭寧手心冰涼,眼底水光湧動,泛白的唇翕動幾下,到底還是鬆開了手。沈觀沒有回頭,推門出去,傘也未拿。直到初十傍晚他才回來,餅鋪的四周已經部署了暗衛,殺意悄然。夜色已深,蕭寧和沈觀誰也沒有解衣。暖閣裏兩個孩子睡得正香,沈觀把念念露在被子外的小腳丫塞回去,又把小沅肩頭的被子往上拉了拉。他看著兩個孩子,一時間竟舍不得吹熄燈火。蕭寧在外間,一杯酒接一杯酒。直到樓下響起敲門聲。沈觀神色一凜,吹滅了暖閣的燈。蕭寧起身,擎著一盞燭燈,深深看了眼沈觀,轉身下樓。沈觀手臂垂下,一柄細劍從臂上滑落又被指尖穩穩捏住,衣袂不沾風,呼吸也輕到幾不可聞,隱在樓上半開的門後。門閂一點點抽開,一個身披黑鬥篷的人閃身進來。“蕭老板。”黑鬥篷聲音低啞,說話的當口把手裏的銀票拍在桌上,“有勞。”蕭寧從鍋爐底下抽出個木箱子,掀開露出一堆易容的工具,一言不發地洗淨了手,拿起一柄寸長的柳葉刀在指尖翻了個冷厲的刀花兒。黑鬥篷閉上了眼,就在這一刹那,冷刃破風而來!一道銀線從二樓飛身而至,快如閃電,直取黑鬥篷命門。一切來得太快,快到令人反應不及,黑鬥篷驀地睜大雙眼,對上冷厲劍刃,那劍細如柳葉,柔如溪水,卻蘊含著最不近人情的殺意。就在劍刃即將劃開黑鬥篷胸口的那一刻,黑鬥篷動了,像是一條滑不留手的魚,整個人忽然變得又薄又扁,骨頭都縮在了一處,隻一瞬就退在一丈之外。他眼神怨毒地看了眼蕭寧,二話不說翻身要往窗外竄逃。沈觀怎會放過他,劍鋒一轉,那柄又細又軟的劍就像是靈蛇婉轉,纏上了這條難對付的黑魚。黑鬥篷被細劍絆住,幾個回合就落了下風,沈觀自然不怕他逃出去,外麵已經布滿了天衣府的人,這個邪教頭目,他勢在必得。蕭寧捏著他的柳葉刀,在一旁冷眼看著,黑鬥篷不是沈觀的對手,自然用不著他來出手。黑鬥篷身上的傷口越來越多,幾處大穴迸出血來,他神色愈發狠厲,不再理會沈觀的纏鬥,隻一心想要逃走。沈觀劍隨心動,撥雲見月,直朝黑鬥篷背心而去,誓要將他釘個對穿。黑鬥篷感到身後殺意,心知大勢已去,掌心一翻,三柄飛刀朝沈觀而去。蕭寧神色一沉,手中柳葉刀飛出,擊落一柄飛刀。沈觀手腕一轉,長劍掃開一柄,唯有最後一柄刀直朝他心口而去,太近了!沈觀下意識想要避開,卻生生頓住腳步,蕭寧就在他身後!刀鋒入肉的悶響在夜色裏並不明顯,沈觀手中長劍同時刺入黑鬥篷的肩頭,將他釘在窗牗之上!淒厲的慘叫未出,就被沈觀一步上前捏住了喉嚨。黑鬥篷隻發出咯咯的怪音,血從他口中湧出,怨毒的魚眼一翻,已然氣絕。沈觀冷漠地將黑鬥篷的屍體扔下,指尖放在唇邊打了個低哨,窗外天衣府的暗衛飄進窗來。“把他屍體帶走。”沈觀交代給暗衛,“你們都撤下,回府。”天衣府的暗衛在黑暗中看了眼沈觀,道:“少府主……”“走。”沈觀冷聲打斷。天衣府的人不敢不從,隻是低頭道了聲是,帶著邪教頭目的屍首離開。蕭寧看著沈觀挺如鬆竹的背影,猶疑道:“你……沒事吧?”沈觀手中的劍滑落在地上,發出一聲脆響,他捂著胸口轉身,指縫裏是半截斷刃。“沈觀!”蕭寧箭步上前,一把扶住沈觀肩頭。沈觀身形踉蹌一下,一口黑血嗆了蕭寧滿身,無力地倒在他懷裏,勉強笑道:“蕭老板……我不走了……”醫館的門這次直接被踹成了爛板子,朝四麵八方飛了出去。老周在睡夢中迷迷糊糊升起一絲不祥的預感。還不等他徹底清醒,就被拖拽下床。蕭寧臉色慘白,滿身汙血的樣子嚇了老周一跳。待看見他護在懷裏的人,更是驚得險些跳上房梁。“他怎麽會……”不等老周問完,就被蕭寧打斷:“救人要緊。”老周二話不說點了燈,擼起袖子趕緊幫著把人放在床上。傷口避開了心脈,本是不致命的,但那刀上明顯淬了毒。黑血隨著斷刃拔出來的時候噴濺出一道弧線,沈觀悶哼一聲,徹底昏死過去。蕭寧按住傷口,血濕透了層層布紗,隨著沈觀呼吸愈發微弱,他的心漸漸沉進寒潭,幾乎要渾身打顫。老周把壓箱底的丹藥全找了出來,一股腦給沈觀全塞進口中,猛灌了兩碗清毒的藥。折騰了大半時辰,沈觀唇上的黑紫才算是褪去,隻是臉色依舊蒼白駭人。“老周,他沒事了麽?”蕭寧有些脫力地彎下腰,額頭上的冷汗打濕了發絲,眉眼裏盡是疲憊。老周洗了手,看著一盆血水,神色凝重道:“阿寧,有件事我得同你說。他身上的毒,是鬼麵花的汁液,成癮性極強。西南夷道一帶常見此花,一旦沾上,便戒不掉了,若是日日貪食花汁,遲早為此喪命。他中了此毒,怕是要熬上幾次發作,才能徹底禁斷。”蕭寧握住沈觀冰涼的手,道:“我陪他。”老周抓了抓亂糟糟的頭發,勸道:“依我看,你還是回家去吧,把他留在我這兒,我幫你看著。等身上的毒徹底斷了,再給你送回去。”“不必。”蕭寧一口拒絕。老周沒辦法,隻能把醫館留給了蕭寧,自己收拾了東西去照顧小沅和念念。沈觀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日正午。蕭寧正坐在他身邊,把涼了的藥又熱上一次。沈觀費力地動了動手指,渾身酸軟,傷口灼燙刺痛,他想開口喚人,除卻虛弱的幾聲低吟,連句完整話都沒能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