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晉歎了口氣,病懨懨地道:“我的意思大哥是明白的,何必咄咄逼人、計較詞句?弟年近二八,身無寸功,罔為國公之後,空負虛爵之名;不過想憑這七尺之軀,為國討燕雲一地貢獻微薄之力罷了……” 柳顏麵色變了數變,冷聲道:“你是在說我嫉賢妒能,不分輕重,恐我以私為重,為阻你去路將軍國大事視為兒戲,橫生阻撓麽?” 柳晉仿佛沒有體力支撐頭顱抬起一般,將腦袋微微垂下,歎息著道:“大哥,你真傻。” 柳顏不著聲,隻板著臉陰晴不定的望著柳晉。 “你如隻是阻攔我,倒還罷了;但你若殺我,卻是自毀前程之舉。”柳晉垂著頭,侃侃而道,“天家用人之道,一為牽製,一為擇胸襟寬廣者用之;當今政事堂四相,兩兩對立,麵和心不和,你當聖上不知麽?此乃聖上有意為之也;梁相公何等人物,與殺子之敵同堂,你當他胸中沒有芥蒂麽?非也,不過是梁相公深知今上用人牽製之意也;聖上此舉亦有考量幾位宰相是否有容忍政敵甚至仇人之量爾;而今兄若連我這親弟都不能容,今上如何相信你能容得了與你政見不同之人?你當了這多年禦史中丞,為今上之做了這許多事、參倒了這多人,這淺顯道理,你還不懂麽?” 柳顏身子僵了一僵,雙目微眯,瞳孔收縮;柳晉將他反應盡掃眼底,緊接著又說了一句:“大哥總不會隻甘心永為一禦史……” 柳顏麵色極難看,沉默了許久後忽然放聲大笑,搖頭道:“我一直不知你為何從不反擊——你是在做戲給誰看?是想對誰表現你的胸襟肚量?原來你很早前便打定了主意,要擠回京師罷?” 柳晉臉上沒有表情,仍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樣,心中卻抽痛了一下,仿佛被人將心髒一把捏住,疼得幾乎不能呼吸;苦笑了下,閉上眼睛將心痛隱去,幽幽地道:“大哥……一向是比我聰明的,隻是太過要強,不肯後退一步,縱觀全貌後再謀定而後動……” 柳顏冷笑一聲,站起身來,居高臨下望著萎靡不振的柳晉,冷冷地道:“後退一步?等聖上封賞下來,將你等一幹雞犬納入朝中了我再來謀定而後動麽?”言罷重重地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柳晉僵坐不動,胸中翻騰不已,苦澀之極。 揚州 柳府 衛夫翻看著信件和一塊眼熟的玉佩,臉色極難看的問道:“那送信來的人有沒有多說什麽?” 報信的家人弓身道:“回衛先生,那人送了信來,隻說是替老爺送信的,要求直接送到先生手上,其他的什麽也沒有說就離去了。” “他拿著老爺的信物,你們沒有留他下來多問幾句麽?” “……這……”家人躊躇了下,麵有愧色,“那人騎著高頭大馬,穿著打扮頗貴氣,像是京師來人,趾高氣揚下了書信就走,小的們……留不住他。” “罷了,你下去。”衛夫麵色凝重,揮退了家人,又詳細看了一遍書信,心中驚疑不定。 “先生現在相信我說的話了吧?”一個三十歲上下勁裝打扮的漢子從屏風後走了出來,人看去極精神,說話的腔調卻顯得有些散漫輕浮;臉上似笑非笑,一雙小眼睛精光內斂,太陽穴高高鼓起,顯然是個武功高手。 衛夫看一眼這漢子,神色中仍有幾分懷疑,手上用力捏了一下玉佩,咬牙道:“好,衛某暫且信你一次。我家公子是如何交代的?” 漢子點了點頭,道:“你家東主托我傳話,要你多拖延下時日,隻要你們幾人不上船,他就是安全的。”頓了一頓,又笑道:“不過以咱家看來,你家東主在那船上身體愈虛,隻怕撐不了多久。” 衛夫麵色難看,沉聲道:“閣下武功高絕,能否救我家公子於水火?必有重謝。” 漢子掏了下耳朵,態度有些輕浮,語氣隨便地道:“孤船之上,咱家自由來去倒不覺怎地,不過要帶上一個大活人可就難為得緊。” 衛夫沉吟了一會,又道:“若有人輔助,圍攻其船;再由閣下從那船中將我家公子偷運出來,可有餘力呼?” 漢子小眼睛轉了幾下,正色道:“或者可行。不過若逼太緊,當心對方狗急跳牆,拿你家東主來擋箭,我等便投鼠忌器了。” 衛夫正要說話,有家人急促奔來,大聲報道:“衛先生!有季先生發來的急報!” 柳晉昏沉中睜眼,發現又被搬回了封閉的船艙中。 連續數日的不正常進食使他身體虛弱得沒有絲毫力氣,體內又好像給下了什麽藥,氣血運行不順,真氣無法順利凝結。 側耳仔細聽了下水聲,判斷船仍是停在某處的碼頭,輕呼了口氣;也不知那山賊頭子將口信送到了沒,若然衛夫等人豪不戒備地上了船,他不懷疑柳顏會果斷將那三人同他一起處死,而後算計季嘯等人亦是不會落下。 想起季嘯多次明示暗示要他正麵應對柳顏的明槍暗箭,他卻是從來沒有回應,隻是一直拖延著;沒料拖到如今竟成了這般局麵,柳晉隻能無言苦笑。 我終究是優柔寡斷了罷!無毒怎算得大丈夫?! 柳晉長歎口氣,想起多年辛苦謀劃,尚來不及見到成果便落到這般下場,心中不禁又是不甘,又是絕望。 不知怎地又想起那個看似粗莽卻心細如發、一雙直視人心的眸子中似乎裝得下日月的高大身影,柳晉稍稍平靜的心又起了漣漪。 有人無情,就有人有情;有人卑劣,就有人高潔;有人聰假,就有人癡真…… 柳晉望著頭頂紗帳,喃喃自語道:“那傻瓜……軍功裏也有我的份哩……若不替我報仇……死了也不饒你……” 52長久的寂靜後,兩人一前一後走了進來;一人扶起柳晉,另一人給他灌了一小碗參湯。 柳晉喝完後,這兩人將柳晉扶躺下,收拾了碗盤,端起走了出去。 柳晉閉目躺了半響,待腳步聲走遠後,忽地睜開眼睛,奮力扭動上半身側麵朝向床裏,將喉嚨中的參湯吐了出來;而後喘息了一陣,平攤在身側的手抖動了一下,一番掙紮後,右手竟然動了起來,顫巍巍地移動到腰間,從腰帶的夾縫中摸出粒藥丸;又停頓了一小會,費力地將手緩緩抬起,僵硬的手肘吃力地彎曲,將藥丸送到了口中。 如此簡單的動作柳晉足足花了半刻鍾才完成,額頭上已是一層薄汗;又喘息了好一陣,將右手挪動回了身側,無力地平攤回原位。 他們對他下了重藥,使他如廢人般癱瘓,同時也對他失去了戒心,竟沒有搜他的身。 柳晉吞下藥丸,閉目調息了一陣,感覺腹中有股熱流緩緩地流向四肢,使他閉塞的血脈稍稍活動了些許。 又是一陣漫長的、沒有邊際的寂靜。 忽然一聲巨響傳來,似乎是有什麽重物砸到了船體上,船身一陣蕩動,驚醒了半睡半醒的柳晉;頃刻間原本安靜的船上起了一陣騷動,能隱約聽見遠處有慌亂的腳步聲。 柳晉心念電轉間猜到發生了何事,不由得輕呼了一口氣,那山賊頭子果然是把信送到了。 正慶幸間,又是一聲巨響,船體又蕩動起來,接著一陣近在耳畔的牆壁碎裂聲,有強光射入昏暗的船艙裏來;柳晉不適應的眯起了眼睛,塵土飛揚間隱約可見二人從破損的牆洞中走出來,當先一人身材中等,一雙小眼睛奕奕有神,正是那柳晉許下重金買來的山賊頭子;不過柳晉的注意力卻不在他身上,而是狠盯著他身後——熟悉的高大身影、穩健的腳步,明明是在晃蕩的船上走動,下盤卻如履平地般沉穩;身著貼身的藏青色短打,頭發簡單地挽在腦後,手持一把木柄鐵槍,刀削斧鑿的英武麵孔堅毅而又不失溫厚。 四喜踏進來後望到了床上的柳晉,直步過來一把拎起搭到肩上,那山賊頭子在前麵開路,他緊跟其後,出了艙門,走廊上一片淩亂,卻不見有人。 兩人隻管往走廊盡頭光亮處走,柳晉被四喜扛在肩上,多日的囚禁使他沒有力道反抗,跑動時的晃蕩又另他喘不上氣,胸口憋悶,但心中卻沒有忿恨,反而高興得緊。 跑出了長廊到了甲板上,這處可比船中熱鬧了許多,身著水軍服飾的官兵與船上的武士戰成一團,甲板上兩個被炮彈砸出來的巨洞正冒著硝煙。 四喜與山賊頭子一走出來,便有一隊水軍過來接應;四喜將柳晉放下,由兩個兵士扶了,揮槍打掉飛過來的流矢,護送著柳晉往船側走。 柳晉看一眼紛亂的局勢,官兵顯然人數多得多,已呈壓製趨勢,剛心安了少許,但在望到甲板另一側對峙的兩波人時,頓時目眥欲裂,目中幾乎要噴出火來。 隻見那一處有十幾個武士將祝童護在了正中,祝童手上拿了把長劍架在衛夫的脖子上,衛夫身上的書生袍沾了一大半血跡,麵色青白,口角有血痕,身後站了兩個文士打扮的先生,正是孫良與謝國安;孫良肩頭布衣開了好大一片口子,血跡染了半身,站立不穩,全靠謝國安扶著,旁邊圍了一圈官兵,皆投鼠忌器不敢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