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小海盜沒有去握下一個人的手掌,而是踏著步子獨自來到了正中央,他朝茶琴手打了個響指,老人心領神會,按弦的手指高了一個八度,節奏也瞬間快了起來。人群爆發出了歡呼聲,所有人都漸漸停下了腳步,看向那名要打起擂台的年輕人。海連雙手背在身後,在起哄的口哨和跑調的快歌中靈巧地挪騰,唯有腳下舞步叫人眼花繚亂——明明身上還罩著作家那件灰撲撲的外套,整個人卻如同一隻展開華麗尾翼的高傲孔雀。他矮身,旋轉,目光卻始終牢牢注視著方停瀾,眼尾那一道刀痕像一枚鋒利彎鉤,幾乎要將東州人的心魂從胸腔中血淋淋地勾出。——再見了陸地呀,再見了愛人呀!你若是思念我,就撥響你的琴,南風會送來給我聽。方停瀾的喉頭滾動,仿佛有什麽東西將要衝破肺腑。他聽見了自己耳鳴的聲音。最後一個音符從茶琴手的指腹迸出,海連的雙腳騰空,然後用力跺在了地麵上,站定的刹那他猛地揚起頭,衝方停瀾齜牙道:“來嗎?”“……”方停瀾嘴角噙著一絲無奈笑意,他雙手揚起,“不了。”“我投降啦。”他說。第34章 本色42.掌聲退去,樂曲止息,人群漸漸散開,海語也從環形的另一端蹦跳著走了過來:“你什麽時候學的這個?”“在海上閑著沒事,有個老水手教我的。”海連看了一眼她的裙擺上的泥點,“裙子髒了沒關係吧?”“沒關係的,回去洗洗就行,”海語的視線旁移,隨即朝方停瀾露出一個客氣而友善的笑容,“您是……哥哥的朋友嗎?”“是。”“是的。”兩人說得異口同聲,方停瀾不由得多看了海連一眼。海語朝方停瀾行了一禮:“那……您和哥哥一樣叫我小語就好啦,我該怎麽稱呼您呢?”果然是兄妹。方停瀾先前一瞥隻覺得她麵熟,如今細看下去,也僅僅是其實有些相肖而已。女孩五官並沒有他哥哥那樣仿佛一碰就碎的單薄,反倒有種東州人麵上所罕見的穠豔,隻是因為小時候營養不足,才總差了一分顏色,如今少女麵色紅潤雙眸明亮,假以時日,將來必定出落成個美人。方停瀾含笑回禮:“就叫我方——”“行了,”海連打斷了他的話,明顯不願讓妹妹和方停瀾多接觸,他拉住海語的手腕,“時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可是我……”“就算在以前,這也是你回家的時候。”海連說。海語看了看遠方漸西的落日,有些失望地點了點頭。她往前走了兩步,忽然又回頭道:“我想吃橋頭的那家餡餅,要加了蘿卜泥的。”她頓了頓,還強調道,“很想很想。”這個拖延理由還算討巧,海連無奈:“那在這等著我。”他轉頭對方停瀾道,“看好她,我馬上回來。”“放心吧。”方停瀾笑著答應。眼看著海連離開,方停瀾便繼續了之前的話題:“抱歉,剛剛沒介紹完就被你哥打斷了,我姓方,你叫我方大哥吧。”海語乖巧地應了一聲,她看向男人,忽然眉頭微微皺了皺:“方大哥,您也是剛從大劇場出來嗎?”方停瀾一怔。海語繼續道:“雖然淡了不少,但我還是聞得出來您身上的香味是貴賓包廂裏才會有的味道,而且還帶了一絲橙花和雪鬆的味道,這是王女殿下會熏的香,全久夢城獨一份的——您就是王女殿下說的,那兩位要來拜見的東州客人之一?”方停瀾有一時的啞然,他驚訝於少女的敏銳,於是收去了小覷的心,正色回答道,“是,我確實是那位陪南宏六皇子來拜見王女殿下的人。”“那為什麽您會在這裏?”海語矜持地仰起下頜,“請您諒解我會這樣提問,因為哥哥太自信他的刀,所以才什麽都不在乎,而我沒有刀,所以要替他在乎。”少女的聲音嬌軟,措辭客氣得與任何一位白鳥區的貴女一般得體,但目光卻帶著一股毫不畏懼的厲色。在兄長麵前的乖巧和在王女麵前的文靜盡數從身上褪去,露出在貧民窟的泥地中滾了十二年的警惕來。方停瀾確信,假如自己的回答有任何漏洞,她便會如一隻蟄伏的小獸揮出利爪。“請您回答我。”海語一字一句道。在沉吟的工夫,方停瀾眼角的餘光撥開來往人群,看向遠處站在餡餅鋪前的年輕海盜,對方絲毫沒有察覺到這邊的微妙氣氛,還在抱著手臂等店家出貨。他忽然有了答案。“如果我說……”男人拖長了尾音,“我是對你哥哥心生好感,誤以為你是我的情敵,所以才像個失了理智的毛頭小子一樣不由自主地跟了出來,你會信嗎?”這話誠實得太過,反而起了反效果,麵前方才還虎視眈眈的女孩霎時漲紅了臉蛋,杏眼溜圓:“你、你剛剛說……你……”“我什麽?”“你剛剛說……說……”“說我喜歡你哥哥,海連。”方停瀾接得水到渠成。小姑娘結結巴巴半天,最後憋出一句:“——你騙人!!”方停瀾樂了:“我這輩子難得說句真話,還被當成騙子,我真傷心。”海語捏著裙邊絲帶的手緊了又緊,一口白牙磨來磨去,又問:“……那他知道嗎?”“談情這種事又急不得。”女孩憤憤:“你別癡心妄想了,我哥不會喜歡你的。”“為什麽?”“你是他最討厭的那種貴族佬,裝腔作勢,假惺惺的,其實心裏根本看不起我們。”方停瀾攤手:“可我倆都一塊喝過北鬥酒館的鏡花酒啦,我知道緹蘇的俗語裏說過,隻要一起喝了鏡花的,就是一生的朋友。”海語頓時語塞,她尤不服氣,又警告道:“你最好剛剛說的是真話,也是真心,不然……不然我不會放過你的!”這下海語不但連敬稱也沒了,部分字眼還用的是泥巴區長大的小孩獨有的那種惡聲惡氣的發音。果然是兄妹。方停瀾又一次想到這句話。他含著這縷微笑點了點頭,海語哼了一聲。兩人再不說話,一起看著海連抓著一個油紙袋子從街對麵走了回來:“你們剛剛在聊什麽?”“聊我倆之前纈月節喝的酒。”方停瀾笑眯眯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