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徹底黑了,鴿子們歸籠歇息,樓下的約諾爾夫人在呼喚丈夫下樓用餐。方停瀾便也打算離開,此行他沒有問到關於費禕的事情,但不知為什麽,他把自己這段從未向任何人說過的經曆敘述給這位今天才第一次見麵的異國爵爺時,他的內心非但沒有一絲抗拒,甚至覺得暢快無比——就像神明理解教眾,老師理解學生,父親理解兒子。哪怕對方並不讚成他的行動,但方停瀾知道老人是理解他的。方停瀾向對方告辭,他剛打開書房的門,約諾爾看著他的背影突兀開口:“傳說允海十六島上有一位海盜。”東州人回頭。“叫做費科納,因為他手中船多,人多,所以是勢力範圍最大的海盜。可惜這位海盜閣下總是在公海的範圍中行動,從不來緹蘇海域內,不然我國海軍怎麽會由得他如此猖狂,”約諾爾爵爺說的漫不經心,“他指揮劫掠艦襲擊繁水,萬裏,大川……威風得像個將軍。”方停瀾在老人說出第一個時呼吸便急促了起來:“如果他真是將軍呢?”對方皺紋舒展,第一次在方停瀾麵前露出了笑容:“我可沒這麽說過。”“……謝謝,”方停瀾用力閉了閉眼,又重複了一遍,“謝謝。”“謝我什麽呢,我隻是在跟你講一樁傳說罷了。”約諾爾拿起燭台,“走吧,年輕人,你也來嚐嚐我家廚娘的手藝。”第27章 新衣31.在方停瀾在樓上和爵爺談話的時候,海連在樓下幫廚娘……殺了一隻雞。他刀工了得,割喉放血,開水拔毛,刀線筆直印在雞的胸腹,片刻工夫已將內髒掏空,一一擺在案上,手腕再起落數十次後,雞肉也均勻成塊丟進了碗裏,胖胖的廚娘驚訝極了,問他是不是小時候在酒館裏當過學徒,海連搖了搖頭。“道理都是相通的。”他這句話沒頭沒尾,也不願再多說,正好約諾爾夫人在客廳叫他的名字,海連便放下菜刀走了出去。“你難得來一趟,還叫你幫忙,真不好意思。”夫人歉然笑著。“沒事,順手。”海連坐回到客廳內,繼續之前的話題,“小語還好嗎?”“她很好,”老夫人頷首,“上次回來時還說王女殿下很欣賞她,垂芷庭裏其他的仕女也對她很好,隻有一點不好。”海連一驚,急急問道:“是什麽?”老夫人伸出食指,指向海連:“隻有一點,她的哥哥總是不願見她,讓她覺得不好。”她往海連的方向挪了挪,“你這哥哥當的怪,明明每次過來都要問問小語的情況,生怕她受一點委屈,為什麽卻不肯見她呢?”為什麽?海連低下頭,剛剛殺雞的時候,有一兩滴血濺到了指尖,雖然已經用水洗過,依然有星星點點陷在指縫的暗紅痕跡,他蜷起沾血的手指:“她現在已經是子爵的養女,何必有一個貧民窟的哥哥,對她的聲譽不好。”“又在撒謊。”老夫人歎氣。海連沉默。“我說過,老爺也說過,雖然你當年隻要我們收養海語,但如果你願意,我們也可以為你造一個身份。”約諾爾夫人凝視著海連垂著的眼睫,“你明知道這三年來,我和老爺都把你當做我們的親生孩子來看的。”“算了吧,我是個匪徒。一個爵爺,一個學者,有個強盜兒子算怎麽一回事。”海連笑笑,他偏過頭,隔壁的廚房裏已傳來鍋罐燉煮時的咕嚕聲,桌上的花香若有似無,是家裏會有的味道。“我和老爺子從沒覺得你是個匪徒,”約諾爾夫人搖頭,“匪徒不會救下被綁架的人,也不會救下那一車要被送去當奴隸的孩子們——”“那隻是交易!”海連脫口道,“因為你們死了兒子,因為我養不活小語,我才會救下你們,別把我想得那麽高尚!”這一聲語氣太重,連廚娘都從廚房探出頭來:“夫人?”“我們沒事,你繼續忙吧。”老夫人揮揮手讓廚娘回去,才轉頭皺眉,“海連……”“夫人,我小時候已經過過好日子了,夠了。我有過爹和娘,不愁吃穿,我爹抱著我去看過泰燕城郊的花海,阿娘給我做過甜醪,而小語她什麽都沒有。她一出生就沒了阿娘,來緹蘇沒幾年,爹也失蹤了,隻剩我倆相依為命,可她跟著我,隻能每天去港口翻垃圾,甚至,甚至還……”他說道這裏時眼眶已經紅透,卻咬牙不肯見淚,“我想讓她過好日子,她比我更值得過好日子。我已經這樣了,我不想讓海語再跟著我了,你們正好送上門來,隻是這樣而已。”青年說完這一長段,胸膛起伏幾次才平複呼吸:“我知道您想說什麽,夫人,但我不值得。我一個人挺好。”他強調道。“既然今天的那筆錢你們不願收,就替小語收著,算是我給小語當未來的嫁妝錢。”海連用力一吸鼻子,站起了身,“她現在有你和老爺子,將來還會有一個好男人做丈夫照顧她,至於我,實在不是個稱職的哥哥,不要更好。”他說到這裏轉身想走,老夫人連忙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你不要她這個妹妹了,那她做的衣裳要送給誰呢?”“……什麽衣裳?”海連一怔。“小語上個月回家了一次,你避著她不願見她,她隻好把她給你做的一件襯衣留在家裏,托我轉交給你。”約諾爾夫人也站了起來,“你就算要走,把東西帶走吧,總不能讓老爺那麽個糟老頭子穿年輕人的衣裳呀。”她笑著說完,拍拍海連的手背,轉身去了內室。沒一會老夫人便托著一件雪白綢衣走出,海連接了過來。海連自己身上這件破爛單衫穿了多年,不光肩膀和手肘處有被磨開的**,前幾天在黑拳場打架造成的那些黃黃灰灰的狼藉也深深印在了粗糙亞麻上。而手裏的這件衣裳觸感則輕軟得仿佛嬰兒的幼嫩肌膚,在傍晚的燈火下白綢幾乎能發出光來——這樣的麵料,恐怕白鳥區的紈絝公子哥兒們的衣櫃裏都不見得有一件。“小語說因為她文書工作做得好,王女殿下獎賞了她一匹東州的絲綢,她便拿它做了這一件衣裳。她第一次裁衣服,針腳不夠好,領子還是垂芷庭的姐姐們幫忙縫的,她曉得自個見不到,千叮嚀萬囑咐希望我幫她看看合不合身,你要不要換上試試?”老夫人笑著建議道。“我……”青年有點結巴,“我不能……”“試試吧,”老夫人柔聲道,“小夥子長得這麽好看,穿起來一定好看。”“就是就是,好看的。”廚娘一邊圍裙擦著手一邊走出來幫腔,她抬起胖胖的手臂一把握住海連的肩,“我要是有了錢,又有你這麽個漂亮兒子,恨不得天天叫你穿這樣的衣裳啦!我說得對吧,夫人?”約諾爾夫人笑眯眯地點頭。海連送海語到子爵夫婦手上時,小姑娘十二歲,身量才到他的胸口,仿佛一隻細弱的小貓。他因為對女孩愧疚,三年來都避不肯見,寧願讓海語從沒有他這個哥哥,但對方從沒有一時一刻忘過他——衣裳的肩寬,臂長,他不用試也知道會與自己天衣無縫。橫行海陸的年輕人手裏握過刀子,麻繩,舵盤,死人的胳膊,從未有毫厘顫抖,此刻掌心卻托不住這麽一件輕若無物的衣衫,仿佛它是一顆千斤重的心。“等等,我還是……”海連還沒來得及再說點什麽,就被廚娘不由分說地推進一旁的內室關上了門。他聽著門外老夫人吩咐廚娘準備擺桌晚餐,歎了口氣。32.等海連換好衣裳打開門時,樓上的約諾爾爵爺正好持著燭台走了下來。老人一時沒反應過來家裏多了一個人,他先是眯了眯眼睛辨認,隨即驚呼了一聲:“你是……海連?!”“是我,爵爺。”海連尷尬地笑笑,他剛要衝子爵行個禮,原本就有些僵硬的表情瞬間凝固住了。毫無意外地,他看到了尾隨著子爵走下樓梯的方停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