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九寒聲道:“我還記得上一次林先生請的那杯酒。”“形勢所迫,皇命難違。”林浪幹笑兩聲,一手扯了他的袖子,大大咧咧往外走。重九沒想掙脫他,隻垂眸看著兩人的動作,忽然出聲:“我小時候見過你。”林浪動作一頓,斂起笑。“我父王圈禁在府,鮮有來客走動,隻每逢年節時必有人送賀禮,我六歲那年就是你來送的。”重九抬起頭,定定地望著他。“受朋友之托,照拂一二,難為你還記得。”林浪眯了眯眼,眸底流轉著昔年種種舊事,最後都化作一聲無奈輕歎,“那殿下還記得旁的什麽嗎?”重九跟著他向外走,腳步放緩了些,想了想,沉聲道:“還記得我走的那一日。”林浪靜靜聽著。“我少年時有個願望,要拜這天下武功最高之人為師,學得一身武藝。七歲那年,父王同我說,這願望可以實現了。”他語氣漸低,眸中星光驟然一暗,“他讓無量法師帶我去南疆。”“無量法師?”林浪敏銳地捕捉到這個關鍵名字,眼神一閃,“這是殿下昨日想起來的?同蘅教主說了不曾?”重九愣愣地,“說了,但是他聽沒聽見我就不知道了……”林浪揣測了一下他昨夜說話的環境,知道北山蘅定是什麽也沒聽進去,隻好沉默。二人走到桂衣巷口,就近挑了一家酒樓進去,尋張桌子坐下。酒菜擺滿桌,林浪方對重九說明來意:“教主答應了陛下,要去楞嚴山取回那本流光策,微臣奉命前來問問,幾時啟程?”重九把剛夾起的花生米放了回去,“林先生若要說此事,這酒我可就不敢吃了。”“不巧,這是你師尊親口應下的。”林浪咬著筷子笑。“四叔怎麽想的……師尊現在武功還沒恢複,那法藏豈是善與之輩?流光策也不是隨口說說就能拿出來的。”重九皺著眉,滿臉不讚同。“這事是陛下和蘅教主商議的,又豈容我一個外臣置喙?”林浪將筷子從嘴裏抽出來,抿了口酒。重九沉思良久,作勢要起身,“不行……我去和四叔說。”“等等。”林浪按住他的手,輕輕用力,將人拉回來,“恕臣直言,便是如今殿下去宮裏請聖上收回成命,教主恐怕也不見得會高興。”重九眉峰一鎖,緩緩坐下去。“殿下須得知道一件事。那個人,從來都不是你的榻上囚鳥。”林浪以筷子點著碗邊,似笑非笑,“他得先是月神教教主,然後才是你的師尊,你的意中人。”重九咬了咬唇,又很快鬆開,道:“我從沒有過這樣的想法,我隻是怕師尊如今難敵法藏。”“通天崖蘅教主落敗,又整整一年不曾露麵,江湖上不知傳成了什麽樣子。殿下難道要他咽下這口氣,跟你蜜裏調油沒羞沒臊過小日子?”重九辯不過他,糾結半天,底氣不足地道:“那好歹也過個幾年,等師尊傷好了再說也不遲啊……”“北山氏一族,身負神力,生而無涯。他自是有十年、百年去恢複武功,可殿下又有多少年等得呢?”林浪幽幽地說著,語氣唏噓。重九望著他的鬢角,隱約能看到點點星白。想到那鬱駟與師尊少年相識,如今鬱王爺年近半百,而師尊依舊貌若及冠。百年之後,自己早已化作黃土,可他的師尊還是如今模樣……握著筷子的手驟然失了力道,打翻麵前那隻瓷碟,圓潤飽滿的花生米骨碌碌灑了一桌。“早一日處理完此事,就能早一日從江湖抽身,就能多陪你一日,多護你一日。殿下還是太年輕。”林浪伸手將花生米攏在一起,倒回盤中。重九攥緊了筷子,視線轉向窗外,隔著層層樓院凝望燕王府的方向。過了許久,他將目光收回來,定定地看著林浪。“若是師尊執意要去,”重九忽地咧開嘴,笑出一口白牙,“有事弟子服其勞。”林浪頗有些意外,不過轉念一想,又在情理之中,便笑:“殿下這性子不似燕王,倒是更像聖上些,果然還是帝王之血一脈相承。”重九有些好奇地盯著他。林浪卻踢開椅子站起來,不動聲色地岔開話題:“殿下慢吃,我下樓去買壇酒。”他摸摸腰間錢袋子,匆匆離去。重九扭頭目送著他的背影一直消失在樓梯轉角,這才將視線收回來,卻見原本林浪坐的位置上坐著一玄衣男人,麵上覆著二指寬的布條。重九嚇了一跳,驀然覺得這人似在哪裏見過,定神細想,才記起當日繹川帶來了一張海捕文書,其上便繪著這人的模樣。這是從皇宮中盜走流光策的那人。重九心中巨震,麵上卻不敢表現出來,隻沉聲問:“閣下是何人?”那人沒說話,從懷裏摸出來一串佛珠,放在桌上,推到重九麵前。待重九拿起佛珠,那人便站起身,就要離去。“等一下。”重九連忙將人叫住,“這是何意?”那人背對著他,頓了頓,開口,聲音有幾分耳熟:“去楞嚴山的時候,帶著這個,找無量法師。”重九垂眸打量手裏的佛珠,再要說話時,那黑衣人早已消失在了酒樓之中。坐在原地呆愣片刻,他想起了這聲音屬於誰。是繹川。也是從三年前,就開始盜取各方流光策的人。事情的真相浮於水麵,繹川與師尊之間跨著一條裂隙,難以逾越,再無可能。但是這個認知一點兒也沒能讓他高興,反而平白生出一種無力感。他的師尊大他百歲。他掙不到過去百年裏的頭一個,早有人伴他春露秋霜,為他赴湯蹈火。而他的生命又太短。他不能陪他一直到餘生的盡頭,百年過後他歸於塵土,猶有新人在側。原來他們之間的,才是這世上最深的鴻溝。一隻冰涼的手搭上了他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