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衡隔著一層單衣在他腹部按了按,複又攏起長發,起身道:“不麻煩。你且等等我,很快就好。”廚房裏水米都是現成的,聞衡手腳麻利地支起鍋燒上水,嫌味道單調,又剝了幾個栗子扔進去與米同煮。灶膛裏火光躍動,他手上慢慢地攪著粥,卻明顯心不在焉,眼裏少見地透出一點茫然來。這五天足夠聞衡把七年來與薛青瀾相關的點點滴滴都從頭到尾想一遍,他很耐心,也非常慎重,因此過去某些令他不解的事都終於有了答案:比如為什麽他見到薛青瀾第一眼就覺得熟悉,再比如為什麽薛青瀾當年性格明明很孤僻,卻肯為了他這個剛認識不久的人奮不顧身。可他同時也意識到薛青瀾是在刻意瞞著他這件事——瞞了七年之久——這背後固然有時運的原因,但更多的是無人可訴、隱秘而深刻的痛苦,一旦問了出口,他不可避免地要碰到這些傷口,甚至強行撕開被他隱藏起來的傷疤。薛青瀾從小到大都是一個性子特別獨的人,往好了說是主意正,難聽點就是剛愎自斷,一到大事必定一意孤行,不跟任何人商量,更不會聽勸。而聞衡能意識到這一點,正是因為他自己也有差不多的特質。他是從風雪裏逃出來的人,所以比誰都清楚,薛青瀾的“獨”並不是件壞事,恰恰相反,對他們這些刀口舔血的人來說,不獨斷專橫一些,有時候是沒辦法在殘酷的環境中生存下去的。所以他拿不準應該用什麽樣的說法、以什麽樣的態度與薛青瀾相認,才算足夠小心、不會撼動他立身的根基,也不會傷害到他的一枝一葉。正沉思間,背後門軸轉動,傳來“吱呀”聲響,聞衡回頭一看,發現是薛青瀾披著他的外袍,正慢慢悠悠地扶著牆踱進來。他忙放下勺子,上前將人攙住了,一開口語氣就柔和得像水波一樣:“怎麽自己溜達出來了?你才剛好一點,小心多勞傷神。粥要多煮一會兒,這裏煙熏火燎的,我陪你回去躺著,好不好?”薛青瀾扶著他的手,低聲笑道:“衡哥,你也太過小心了,我難道是紙糊的麽,一碰就碎?”他這話剛好戳中的聞衡的心事,聞衡譴責地盯著他,那眼神就仿佛是在反問“不然呢”,薛青瀾不由得笑了一聲,寬慰他道:“我不亂跑,也不給你添亂,就在這看你一會兒,畢竟五天沒見了,也怪想的。”聞衡無奈地盯著他,拿他全無辦法,隻好道:“看來果真是大好了,又有心情來消遣我了——罷了,隨你怎麽高興怎麽來,廚房裏氣悶,我去把窗戶打開。”說著他回身推開了東牆上的木窗,初秋涼風颯颯,頃刻衝淡了屋裏悶熱的煙氣,薛青瀾往窗外望去,隻見庭院中栽著兩顆茂盛的綠樹,枝上碩果累累,煞是喜人,笑問道:“院子裏是棗樹嗎?生得真好。”聞衡給他理了理衣襟,把領口掖得嚴密些,以免被風撲了:“我到武寧後托人替我找個小院子,當時太倉促,來不及多看幾家,恰好看到了這兩棵棗樹,覺得很合眼緣,就租下了此處。”薛青瀾含笑點頭,又向窗外望去,目光裏似乎有一點悠遠的悵然:“原來如此,你很喜歡棗樹麽?”“說不上喜歡。”聞衡整理衣襟的手微微一頓,剛好停在他心口處,隨即像是閑話家常一樣,語調從容地道:“隻是想起當年你我結緣,也是在這麽一顆棗樹下。”薛青瀾猝然轉頭回視,心髒險些從嗓子眼裏蹦出來,嗓音登時劈了岔:“你——”“嗯,我知道了。”聞衡輕輕按著他的心口,感覺他的心跳幾乎是在咚咚地敲著自己掌心,馬上沉聲道:“慢慢呼氣,不要著急。別慌,你內傷才剛好,不能太激動。”薛青瀾眼前黑了片刻,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方才心神激蕩之下氣血上湧,被聞衡摟著緩了一會兒,劇烈心跳才慢慢平複下來。然而心不跳了,人還是慌的,他甚至不敢抬眼與聞衡對視,喉頭泛起無邊酸澀:“你是……怎麽發現的?”“前些天你昏迷的時候,自己說漏了嘴。”聞衡歎道,“也怪我有眼無珠,朝夕相處,竟沒認出你來。”薛青瀾一想便明白了,他大概是燒得迷迷糊糊時,在夢囈譫語裏不小心露了形跡,而聞衡何其聰明,隻要有一點提醒,立刻就能順藤摸瓜,猜出十之八/九。“你大概不知道自己有臉盲之症,以前還跟我說,你分得清我和阿雀,不會把我當成他。”他攥住了聞衡沒來得及放下的手,明明是想笑著打趣,可不知怎麽回事,甫一開口,眼淚就滾珠一般簌簌地落下來,“連範總鏢頭都認出我了,隻有你一直認不出。我原想守著這個秘密,等哪天突然告訴你,好嚇你一跳……沒想到反而被你唬住了……”他低頭抽泣的時候更像當年的阿雀了,心裏藏著天大的委屈卻說不出口,從來隻會默默地吞下所有痛苦。那眼淚燙的聞衡心尖抽疼,忍不住想做點什麽哄一哄他,哪怕是喂他一塊糖、讓他短暫地甜一下也好。“是我不好,我應該早一點找到你的……阿雀。”他輕輕托起薛青瀾的下巴,低頭吻了下去,從含淚的眼角一直親到溫軟的唇瓣,舌尖化開了一點苦澀的淚水滋味。夜風吹過庭院,滿樹枝葉沙沙作響,間或傳來悶悶一聲,是熟透的棗子從枝頭落地,驚醒在枝上搭窩的小麻雀,發出囈語般的啁啾——燭光照著相擁的兩個人,在地上映出模糊的剪影,一直延伸到棗樹的樹蔭下,像是從冬雪中開始的跋涉,終於在秋風裏落定了腳步。往昔種種,皆得圓滿。第99章 白首世人常說“溫柔多情”, 通常一個人要是性情溫柔的話,往往會顯得平易可親,體貼周全, 且頗富人情味, 很容易令人產生動心的錯覺。薛青瀾從第一次見到聞衡時就知道他是個溫柔的人, 此後多年縱然世事變化、聚散無常,這底色也從未改易。然而聞衡的溫柔,似乎與“多情”這個字眼一點邊都沾不上。他平日裏待人溫和疏離,與範揚廖長星等人相處, 是親近有餘,談不上什麽柔情;對薛青瀾則是一片拳拳愛護之心, 更像是把他當弟弟疼, 哪怕後來兩人說開了心意,他也始終像個坐懷不亂的君子,給足了溫柔, 卻從不起心,亦不動念。當然,對著病成那樣的薛青瀾,但凡是個有良心的人,也很難起什麽旁的心思。薛青瀾一直以為他就是如此深沉內斂, 喜怒不形於色, 直到猝不及防地被親懵了,才恍然明白聞衡動情到底是什麽模樣。他果然哭不出來了,聞衡溫柔卻不容拒絕地撬開了他的唇齒,親昵過了頭,變成另外一種滾燙熾熱的挑/逗。薛青瀾開始還想和他一爭高下,可很快就迷失在密不透風的親吻裏, 他試著往後退一步,腰卻被一隻手臂牢牢扣住,唯有上半身不斷向後彎,仿佛被遮天的羽翼籠罩著,往哪個方向都無路可逃。“唔……”薛青瀾是大病初愈之身,本來就氣短,縱然意亂情迷也支撐不了多久,到最後連手臂也掛不住,整個人軟得直往下掉,隻能靠聞衡扶著,半伏在他懷裏喘氣。好在聞衡還知道分寸,並沒逼迫得太過,抬手擦了擦他臉上未幹的淚痕,修長手指從紅透的耳根一直捋到下顎,輕輕的道:“勞你久等,那就把我這一生都賠給你,好不好?”懷中淩亂的呼吸一停,緊接著滾燙的眼淚打透衣衫,烙在他肩上。“好。”七年來壓在彼此心頭的擦肩而過和對麵不識,就在這一句話中散入氤氳霧氣,化作了滿室軟糯的栗子甜香。入夜後周遭十分安靜,房間內一燈如豆,薛青瀾坐在桌前慢慢喝粥,聞衡在一旁陪著,思忖良久,還是問道:“既然在越影山見麵時就認出了我,那時候為什麽不告訴我?”薛青瀾吹開粥麵上的熱氣,唇上難得有點血色,被燙得含含糊糊的:“是我小心眼,在同你賭氣。”聞衡:“嗯?”薛青瀾:“我那時不知道你是臉盲,還以為你將我忘了,所以就想看看你什麽時候才能認出我來。後來才發現你還記得阿雀,隻是不認人而已。”他說著笑了一下,“不過那時你在純鈞派已經很辛苦了,就算告訴了你,也隻是會給你平添麻煩而已,反正以後總有機會坦白,所以就沒說——誰知道後來一別四年,再見麵時,又不敢說了。”聞衡輕輕問:“為什麽?”“這可是你自己問的,我說了你別不愛聽。”薛青瀾自嘲道,“雖然薛慈是個狗東西,但外人不知道,弑師這個名聲,說出去要被人踩上一萬隻腳,更何況我還是魔宗護法,跟你記憶裏的阿雀已經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了,萬一你失望了怎麽辦?”“傻話。”聞衡真恨不得晃一晃他的腦殼,看看裏頭到底裝了多少漿糊,“你覺得我今晚像是失望的樣子麽?”薛青瀾從耳根到脖頸迅速紅成一片,不小心嗆了一下。“慢點,”聞衡將茶杯推過去,善解人意地沒有繼續追究,“這麽說來,當年追殺你的那個人,就是薛慈了?”薛青瀾糾正道:“他不是追殺我,而是死纏爛打、非要收我當徒弟。我家本來住在京郊的衛營村,薛慈雲遊至此,到我家借宿,不知道怎麽就相中了我,向爹娘討孩子給他當藥童。我記得那時家中尚算殷實,我又是家裏的獨子,爹娘無論如何不肯鬆口,薛慈一怒之下,便趁夜將我擄走,一把火把我家燒成了白地。”“我那時候不太懂事,隻知道我爹娘被他殺了,家被他燒了,就是死也不能跟他一道走,所以趁薛慈睡覺的時候自己偷偷跑了。”聞衡聽到此處,不用他多說也知道下文,輕輕歎了一聲。薛慈那等老奸巨猾、心思狠毒之輩,區區稚兒怎麽可能騙得了他?薛青瀾自以為溜之大吉,其實還是貓抓老鼠的遊戲,每當他逃到一處、覺得自己安全了,薛慈便旋踵即至,毫不留情地再度摧毀他的全部希望,然後再一次放手,再一次任他奔逃,直到他精疲力竭,再施施然出現在他麵前,叫他知道誰才是不可戰勝,徹底熄滅出逃的念頭,薛慈的最終目的也就達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