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青瀾昏昏沉沉的,自覺視線模糊,氣力難支,卻仍附和著他道:“正是……待我好了,還要再多活百年,同你長相廝守……一輩……”話沒說完,他身體忽然一軟,墜入聞衡臂彎之中,再度暈了過去。聞衡忙探他脈搏鼻息,幸好還有生機,又抵住他背心要穴輸送內力,約過了一炷香的時間,薛青瀾呼吸才漸漸恢複,臉上稍現血色。林中蕭蕭風過,吹得聞衡一個激靈,他攬著人事不省的薛青瀾,心中似被人澆了一瓢冷水,滿是茫然空落,暗忖道:“難道我命中注定要孤老終生,不然何以剛嚐到兩情相悅的滋味,便要麵臨生離死別之苦?”仿佛是七年前的雪夜再度降臨,哪怕他如今武功高強,劍術絕頂,可在生死無常與弄人造化麵前,卻仍舊如同一個稚弱少年般無能無力。聞衡深深俯下身去,在薛青瀾眉心印了一吻,就這樣黯然消沉了片刻,又抬頭打起了精神,心道:“我自小看過的內功心法沒有一百也有五十,凡療傷之法都是大同小異,無非是借他人內力打通自身經脈,青瀾這傷比別人多了一道寒氣,隻要先壓製住他體內寒氣,再輔以《淩霄真經》中的療傷法門,以內力引導他自身真氣循環運轉,內傷便可自愈,到時候再慢慢尋訪名醫替他醫治寒邪不遲。車到山前必有路,病人還躺在這兒,我萬萬不可先自亂了陣腳。”他主意已定,當下便抱起薛青瀾,繼續向山下行去,趕了一個時辰多的路,待天色漸明,來到蘅蕪山下一處市鎮中。聞衡在鎮東尋到一家客棧,要了一間房住下,又額外給店夥計一錢碎銀,叫他請當地郎中來為薛青瀾看診。那郎中隻上手一搭脈,便連連搖頭道“治不了”,聞衡早有心理準備,聞言並不氣餒,問道:“先生可知道哪家藥堂有好人參?”那郎中一聽即知他的意思,擺手勸道:“公子,別說這小鎮裏沒幾味好藥,你就是有本事尋了千年老參來,也是徒勞,還是少花些冤枉錢,及早準備身後事吧。”聞衡不願再聽他說這些喪氣話,也不爭辯,隻道:“我自理會得,有勞先生,這邊請。”他送走了郎中,自己到鎮上藥鋪抓了些黃芪、當歸之類的溫補藥材,沒有人參,便以參片替代。回到客店後,他將藥材交給夥計拿去燉雞湯,又給薛青瀾含服了參片,果然到中午時有了起色,薛青瀾慢慢醒轉,悠悠叫了一聲“衡哥”。聞衡側坐在床沿上,將他扶起來靠在懷中,關切道:“醒了?覺得身上如何,還有沒有哪裏不舒服?”薛青瀾搖頭道:“沒別的,隻是口苦得很……給我杯水。”聞衡一手取過茶杯來喂他,薛青瀾就著他的手喝了幾口,再開口時,聲音聽著倒比先前有力氣一些:“這是哪裏?怎麽天都亮了。”聞衡道:“是蘅蕪山腳下的一座鎮子,咱們暫且落腳,等明天就往別處去。”薛青瀾抬手撫過他泛青的眼底,因中氣不足,尾音直往下掉,聽起來格外軟和:“不忙著走,衡哥,你奔波了一整晚,又損傷了不少內力,先躺下歇歇好不好?”聞衡握住他的手,低頭在蒼白的指尖上親了親,道:“我不累。”薛青瀾一笑,偎進他頸窩中,低低地道:“我知道你一心想找大夫治好我的傷,但是我殺了薛慈,江湖上不會再有哪個名醫肯替我瞧病,所以你不要著急了,生死有命,強求也求不來。”“沒關係,不強求。”聞衡親了親他額頭,溫聲答道,“不用他們,我自己也能治好你,你信不信我?”薛青瀾閉著眼點頭道:“自然……你說的哪一句話我沒有信過?”“那就放寬心,隻管養傷,別的都交給我。”聞衡將他鬢邊亂發一一理順,輕聲道,“昨夜你親口說過會好起來,同我廝守一生,你也要說話算話。”作者有話要說: 定情了,嗷~第96章 推測“還有一件事。”薛青瀾思及自己前夜心神激蕩之下說出的話, 頗有些難以麵對,所以並不應聞衡的話,故意拿別的話題岔開, “是褚家劍派和垂星宗之間的約定——”聞衡卻止住他, 道:“先別想這些, 免得勞心傷神,等你養好了身體再說。”薛青瀾是聖手傳人,醫術了得,哪裏會不清楚眼下自己的身體狀況?隻怕現在不說, 往後就再沒機會說了。但他不願再說這些徒令聞衡傷心的實話,強打起精神道:“不要緊, 我睡了好久, 想跟你說說話。”聞衡歎了口氣,抬腿上床,自己倚著床頭當肉墊, 又把薛青瀾往上抱了抱,好讓他躺得更舒服些。薛青瀾倚在他胸前,慢慢地道:“我將你捉去風蘋山莊後,故意騙李直到地牢看你,叫手下扮成他的樣子回到褚家, 多虧了他, 這些日子打探到了不少有用的消息。”“不久前褚鬆正送了一封信給方無咎,提出若垂星宗肯出手幫忙捉住你,他便將西極湖地宮和古劍背後的秘密告訴方無咎。這個秘密說來其實也很簡單,我們早就知道的,這世上與奉月劍相同的劍還有兩把,一把是純鈞派的純鈞劍, 一把是上回我們在宮中看到的古劍,一把劍對應著一座地宮,地宮內有許多武功秘笈,上頭的文字與劍銘同出一源。”薛青瀾精神很差,說不了幾句話聲氣便漸漸弱下去,他靠在聞衡肩上歇了一會兒,偏頭咳了兩聲,喘了口氣,又繼續道“衡哥,越影山有地宮,西極湖有地宮,那你覺得褚家劍派為什麽會知道地宮的事情?”聞衡心念電轉,立刻明白過來:“你的意思是,司幽山可能也藏著一個地宮?”“不錯,”薛青瀾道,“宮中那把名為‘玄淵’的古劍,正是由褚家劍派主動進獻給皇帝,時間恰好是在七年之前。”七年對聞衡來說是個非常敏感的日期,因此薛青瀾一提,他腦海裏某根神經立刻跟著顫了一下:“這件事與我家的案子有關係?”“憑‘李直’的身份,能探到的消息實在有限,我不敢斷言。”薛青瀾道,“但是衡哥,你還記得那晚在宮中,那個內衛說你父王是在擁粹齋被人用‘玄淵劍’殺害——世上怎麽會有這麽巧的事情?這其中必然還有我們不知道的聯係。”聞衡摟著他肩膀的手不自覺地收緊,薛青瀾感覺到了痛意,卻沒有說破,若無其事地繼續道:“除了這些,還有個意外收獲。四年前純鈞派玉階長老繼任典禮上,他們的鎮派之寶——就是那把假劍——其實最後是被褚家的人盜走了。”“褚家劍派?”聞衡倏然一怔,“可那晚在後山禁地同我交手的人,使的分明是垂星宗的武功路數,而且第二天在藏劍閣裏還發現了我被他打碎的劍鞘。”先前他們從顧垂芳那裏知道真劍早已失竊,就沒再費心想過假劍的事情,此時忽然翻出了舊事真相,兩個人仿佛是拿著一團亂麻,分明找到了一根線頭,卻不知該從何解起。薛青瀾猜測道:“會不會是兩撥人馬同時出手,結果被一方搶了先?”聞衡沉吟片刻,忽然問道:“垂星宗中,知道地宮一事的都有誰?”薛青瀾:“事涉機密,除了宗主和親信護法,其餘人一概不知。”“這就怪了,”聞衡道,“褚家劍派那時候已經投靠了朝廷,真純鈞劍早在宮中,他們何必要大費周折地去偷一把假劍?越影山地宮除了朝廷、褚家、顧前輩外,連本派掌門都尚且不知曉,垂星宗的人又從何得知?”“也許是從哪聽說了純鈞派有一把古劍,因此推想它和奉月劍一樣,是另一處地宮的鑰匙。”薛青瀾話鋒一轉,“不過你也不要把事情想得都太巧合,就我所知,宗主以前從沒打過純鈞劍的主意,更不曾令親信護法特別注意這種事,或許那個人隻是單純地想盜走鎮派之寶,打純鈞派的臉呢?”聞衡沉吟道:“有道理。不過要是這樣說起來,那個人既然不是垂星宗上層人物,就排除了他是自外麵侵入的可能;當日受邀前來的賓客又都是名門正道,或是各峰長老的知交朋友,也就是說在這些‘正派人物’裏,有一個人隱瞞了自己的出身和武功傳承。而且那一晚他是從玉泉峰後山抄小路進入臨秋峰禁地,說明他對越影山、尤其是玉泉峰的地形很熟悉;考慮到各峰之間間隔的距離,那一夜他很有可能就住在玉泉峰上,是秦陵長老的客人——青瀾,薛慈曾向你透露過他的出身門派嗎?”薛青瀾心髒猛地亂跳了兩下,心神驟亂,立刻扯動內傷,躬身劇咳起來。聞衡忙扶他坐起來順氣,撫著他的背歎道:“好了,好了,不說這些,廚下有燉好的雞湯,我去端一碗上來,喝了再睡一會兒,好不好?”薛青瀾眼前陣陣發黑,耳邊雜音紛亂,不大聽得清他說什麽,隻好胡亂點了點頭。聞衡便從床上起身,小心地扶他躺好休息,仔細掖好了被角,才轉身出門去。不多時他從樓下端回一盅熱騰騰的黃芪雞湯,哄著薛青瀾勉強喝了小半碗。然而薛青瀾連喘氣都牽扯著胸口疼痛,喝不了幾口就推著他手腕道:“夠了,衡哥,你也還沒吃飯休息,別盡顧著我了。”聞衡將湯碗放好,回過身來道:“我不顧你還能去顧誰?等你養好了病,想怎麽管我都行,眼下先緊著你自己的傷勢,少操心多休養,好麽?”薛青瀾心道:“若有以後,當然是再好不過,可若沒有,我能同你說話的機會,或許隻有這三五日了。”他自知傷重難愈,然而一片癡心竟得回應,遺憾之外,又覺慶幸,於是微微含笑答了一聲“好”,又道:“你被我急匆匆地從湛川城帶出來,身上想必沒帶夠銀錢,我懷中還有幾張銀票,你拿去救急。”“知道了。”聞衡抬手掩住他的眼睛,輕聲道,“別說話了,你睡一會兒,我在這兒陪著你。”薛青瀾精神倦怠,此時實在撐到了極限,便依言閉眼,握著聞衡的手沉沉睡去。聞衡見他睡下,雖夢中也因傷痛而微蹙著眉頭,但今日氣色卻比昨夜好了一些,總算鬆了半口氣,有餘裕分心去仔細推敲薛青瀾透給他的幾個消息。先前他隻把心思放在純鈞劍和越影山地宮上,最多是想到純鈞劍與昆侖步虛宮有些關聯,卻從沒將純鈞劍、奉月劍和玄淵劍聯係起來考慮。聞衡總覺得自己腦海中有個模模糊糊的念頭,無來由地令他有種心驚肉跳的預感,方才他隻不過提了一嘴薛慈,就把薛青瀾嚇得那樣,因此沒來得及往深處想,眼下再仔細一琢磨,那許多紛亂的線頭卻奇異地首尾相連,漸漸勾勒出一道往事的輪廓來。純鈞、奉月、玄淵形製大體相當,銘文又與步虛宮烏金令牌上的字跡一致,那麽這三把劍的來曆、用途,出身於步虛宮的馮抱一很有可能早就知曉,而他在叛逃步虛宮後投效了內衛,把這個秘密帶入了皇宮。假設三十年前聶竺盜劍就是出自朝廷授意,馮抱一的目標是收集這三把寶劍的話,從擁粹齋的收藏來看,這件事的進展似乎並不順利,在取得純鈞劍二十年之後,朝廷才終於得到了褚家獻上的玄淵劍,至於奉月劍更是一直留在垂星宗,至今仍未得手。但叫人不解的是,七年前褚家已通過獻劍投靠了朝廷,那麽明知道純鈞劍就在宮中,為什麽在三年後還要費力不討好地再來偷一次假劍?聞衡隻端坐不動,心跳卻無緣無故越跳越快。他像個一層層解開石皮的工匠,一邊直冒冷汗,一邊知道自己終於觸到了最令他恐懼的內核。如果這一切都是馮抱一在背後坐莊,褚家盜劍也是出自他的授意,那他之所以做出這個判斷,很可能是懷疑已經到手的純鈞劍是假貨,才要拿純鈞派一直宣稱沒有丟的鎮派之寶來驗證真偽——可純鈞劍已經被聶竺盜走二十幾年,馮抱一為什麽以前沒有發現,偏偏二十年後才驀然察覺?是誰提醒了他?不消聞衡細想,答案已自然而然地浮現在他腦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