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通緝令和海捕文書滿天飛,他們不能進城,又缺少吃食,隻能另想辦法。範揚確實打了點小算盤,對於王府眾人來說,與人打交道隨時有暴露的風險,而阿雀隻是個小孩子,辦事比大人更方便。再者,阿雀畢竟不是慶王府的人,就算真有的那“萬一”,死了也不過是個沒有來龍去脈的小乞丐,於王府而言,不算損失。阿雀年紀小好糊弄,又一心想報答聞衡,範揚幾乎不用費力就說服了他,料想他不會去向聞衡,卻沒想到這麽快就被聞衡發現了——更沒想到聞衡會在意至此。範揚被聞衡一語點破心思,既羞愧萬分,又深感於他話中潛藏的愛惜之心,頭幾乎要埋進地裏:“公子息怒!屬下知道錯了!”阿雀不懂他們這些彎彎繞的心思,沒意識到聞衡是為自己生氣,還以為是自己辦事不利惹他不快,連累範揚受罰,慌慌張張地解釋道:“我一路都很小心,沒被人跟、跟蹤……公子不要責怪範大哥。”說到最後,聲音已然染上哭腔,聞衡一把將他拉進懷裏,用力地摟住了他瘦小顫抖的身體。“不怪你……是我沒……”聞衡喃喃的低語裏仿佛摻了一把沙,滾燙呼吸落在他凍得青白的皮膚上,那溫度幾乎灼人。阿雀慌得不知如何是好,一動不敢動,整個人原地僵成了一塊冰雕。直到摟住他的手陡然一鬆,少年身形如山崩,忽地傾倒了下來。“公子!”高熱昏沉之中,聞衡感覺有人將他搬到粗糙的稻草上,那些幹草並不柔軟,甚至還有點硌人,煙灰和塵土的氣味直衝天靈蓋,還有篝火也驅不散的寒冷陰風……這些無不令他感到陌生,可陌生之外,卻又那麽珍貴,珍貴得令他想要放聲痛哭。這是“一線生機”。他已經堪堪走到“死”的邊緣,然而就在責問範揚的話脫口而出之後,聞衡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他怨恨命運巧合,遺憾於為什麽自己沒有和王府一道同歸於盡,卻沒有想過保安寺是這場劫難的出口。每年冬日進香雷打不動,本來是王妃的差事,唯有這次她病的時機如此湊巧,非要把聞衡一竿子支到荒郊野外的寺廟中——如此煞費苦心,簡直就像是早已預料到即將到來的滅頂之災,所以抓緊機會把最牽掛不舍的人安排好,讓他避開漩渦中心。哪怕從此以後,他將再也沒有雙親庇佑,要獨自麵對此生未知風浪。聞衡責怪範揚不該讓一個孩子去為他們冒險,卻從未仔細想過,在王妃眼裏,他也是一個沒有自保之力的孩子。而阿雀是一麵鏡子,直白地映出他自己,是那個他最痛恨的、明明想要做些什麽卻什麽也做不了,卻依然被人寬容庇護的自己。他竟然還想著去死。聞衡驟然間堪破死生之境,悲喜交加,心緒激蕩,本來就微弱如風中殘燭的清明終於不堪重負,他眼前一黑,徹底暈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聞衡再度從昏迷中蘇醒。隨著知覺恢複而清晰起來的,還有不遠處鋒刃破風的尖嘯和不時響起的痛呼聲。他心中打了個突,謹慎地沒有睜眼,閉目屏息靜聽,果然在一片嘈雜之中聽見範揚高聲喝罵:“狗賊好不要臉!有種就出來與爺爺打過,趁人之危算什麽英雄好漢!”一個蒼老聲音嘿然冷笑道:“捉拿朝廷欽犯,還講究什麽江湖道義?”打鬥聲四散在破廟各處,對方聽起來似乎人多勢眾,且武功不弱,與王府侍衛鬥得難解難分。聞衡試著屈了屈手指,倒是還能動,隻是身上每個關節都酸軟發痛,太陽穴更是疼得猶如針紮,他咬牙忍耐片刻,待捱過一陣頭疼,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大概是發燒了。他無暇關心自己身體,隻能趁這僅存的喘息之機抓緊思索對策。然而聞衡畢竟沒有武功,無法隱藏氣息,呼吸聲落在修為高的人耳中,便知道此人已醒了。正當他瘋狂思考該如何解困,一柄冰涼長劍已如毒蛇般貼上了他的喉頭,那個蒼老聲音道:“小王爺既然已經醒了,不妨起來看看你這些手下是怎麽被打成落水狗的。”“咳咳、咳咳……”聞衡捂著心口悶咳數聲,撐著泥土地麵艱難坐起,好似下一刻就要斷氣一般,掐著虛弱嗓音問:“閣下麵生,敢問是哪一路英雄好漢?”他這一暈就暈了一下午,寺中篝火已黯淡下去,好在外麵仍有微弱天光,令聞衡得以看清來人全貌:那是個矮小老者,衣著破爛,白發蓬亂,鷹鉤鼻下垂眼,天生是副陰沉麵相。腰間別著一把牛皮鞘單刀,刀柄處擦拭得很幹淨,想來這才是他的正經兵器,手中劍不過是從旁人處得來,暫且用來威嚇他。“這小子臨危不懼,倒還有幾分硬氣。”那老頭陰森森地笑道,“既如此,也不怕告訴你,天門城黃鷹幫,今日你折在我手上,卻也死得不冤。”“原來黃鷹幫。”聞衡點點頭,思索良久,誠懇道,“果然沒有聽說過。”第8章 脫困那老兒聞言,登時臉現怒色,獰笑道:“黃毛小兒不識好歹,我先廢你一臂,叫你知道我的厲害!”說著揮劍向聞衡斬來。那頭範揚以一敵二苦苦支撐,已漸露頹勢,此刻眼見聞衡被奸人所擒,目眥欲裂,當即不顧敵人攻勢,立刻返身提劍來救:“公子!”隻聽“噗嗤”兩聲,背後兩刀同時襲來,一刀砍中肩胛,一刀刺中右腿,範揚躲閃不及,踉蹌栽倒,拚死將手中長劍擲出,然而力氣終究有限,被那老頭輕鬆揮手擋開。就在此時,另一道人影自香案陰影後衝出,飛身撲倒聞衡,強拖著他在地上滾了半圈,以身體為屏障,為他擋去了背後指來的劍尖。老頭沒料到半路會殺出個程咬金,先是一愣,再定睛一看那人,不由得嘿嘿發笑,不無嘲弄地道:“小王爺倒是養了兩條忠心耿耿的好狗。”聞衡顧不上被撞得發疼的肋骨,抱著懷裏瑟瑟發抖的阿雀坐起來,啞聲道:“先生且慢動手!在下有一言相告。”“老弱病殘”四字中,他們主仆占了三個,弱勢得甚至有些可憐。黃鷹幫名頭喊得山響,其實不過是天門城的地頭蛇,給人當爺爺的時候少,裝孫子的時候居多。老頭活了五十年,今日瞎貓碰上死耗子,竟然劫到慶王世子這等身份貴重之人,眼看著就要發一筆橫財。他心中頗為自得,自覺已將聞衡踩在腳下,任憑他如何掙紮也不過是笑話,索性道:“你還有什麽花言巧語,一並說來聽聽。”聞衡道:“我與貴幫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今日卻平白遭遇圍攻堵截,實在是不解。”老頭“嗤”了一聲,道:“小王爺莫要裝傻,天門城中到處貼著你的通緝令,凡擒獲逆黨餘孽者賞銀百兩。你要怪,也隻能怪命不好,天教你今日撞到我的手中。”“哦?”聞衡道,“那敢問先生,通緝令上是要你抓死的,還是抓活的?”老頭一怔,竟被他問住了,仔細想想,還真不記得通緝令上究竟是怎麽說的。他心下犯起嘀咕,嘴上卻道:“管他是死是活,隻要你人在我手中,還怕銀子跑了不成?”生死關頭,聞衡竟然還笑的出來:“說的好。反正現下我無力反抗,既然如此,你可以殺了我試試,看能不能從官府處要到那百兩銀子。”老頭看出來他在激將,冷冷道:“小子,我勸你最好老實點,別耍花招。”聞衡亦昂然道:“我才要勸閣下三思。你若將我活著交到官府手中倒還罷了,若你提頭領賞,恐怕貴幫覆滅也隻在朝夕之間。”這話說得十分硬氣,見老頭被他唬住,聞衡愈發理直氣壯,咄咄逼問道:“閣下就不好奇為何我貴為世子,這條命卻僅值區區百兩銀子?你難道就不想知道,懸在你頭上那把刀究竟是從何而來嗎?”二人說話的工夫,打鬥之聲漸歇,一是雙方相鬥難分高下,各有損傷,二則破廟空曠,聞衡每一句話都傳出很遠,說的又是他們最關心的銀子,令黃鷹幫中人不自覺分神,側耳細聽他接下來的話。老頭畢竟經驗老道,察覺出不對,意識到眾人已經被聞衡帶偏了,握劍的手一緊,劍刃緊貼聞衡脖頸,咬牙警告道:“你再編瞎話拖延,也不過是晚死一時半刻——”“正是。”聞衡微微笑道,“大家都活著固然最好,可閣下既然執意要殺我,反正橫豎都是死,拉上黃鷹幫做墊背,雖然有些不值,也隻好這樣了。”黃鷹幫中終於有人按捺不住,大聲斥道:“少婆婆媽媽的,到底有什麽話,直說便是!”聞衡就缺個搭茬的,一聽這話,立刻順暢無比地將話接了過去。“先父母之死,乃是一樁驚天冤案。謀逆一說,不過是扯來掩人耳目的幌子。皇帝的真實用意,是謀奪我父王手中的一本失傳已久的絕世秘笈。諸位英雄想必都聽說過大內密藏的《天河寶卷》。但這天下第一等神功,實為殘本,另有半部殘卷流落江湖。我父王許多年前受故友臨終托付,保存此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