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心裏默默歎了口氣,爭了這麽些年,第一次覺出從骨子裏滲出來的累,他是真想歇一歇了。雙膝跪地,柳道:“臣自永隆二十二年入仕,為官十二載,勞勞碌碌,雖未有建樹,然未敢一日懈怠。今積勞成疾,不堪厘務,請求辭官以避賢者,謝絕人事,老於鄉裏,請太後恩準。”楚太後大概沒想到柳能如此痛快,稍稍一愣,忽又掩唇笑了,“柳卿不過不惑之年,正值壯歲,哪來的這些勞啊疾的,天子年幼,哀家還得靠你幫扶呢,”柳疑惑抬頭,一臉茫然。明明選擇棄了他的是她,如今說要用他的也是她,一時是有些拿不準這個女人到底是怎麽個意思,他隻能抬著頭等後話。隻見楚太後豔麗的紅唇一張一合,接著道:“你能為陛下做到什麽地步?”柳忽略嗓子有些發緊,“陛下乃真龍天子,臣願為陛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如此甚好,”楚太後抿唇一笑,“哀家這裏剛好有一件事想讓你去做。” 第185章 惠州    下了朝會,蘇岑走出龍尾道,剛出丹鳳門,便見一輛華蓋馬車候在門外,竹簾輕垂著,隱約可以看見車內一抹剪影。    蘇岑來到車下,挑起簾子入內,果見李釋正捧著杯熱茶靠著繡衾坐著,見他進來抬了抬眸,道:“怎麽這麽慢?”    蘇岑坐下後衝人一笑,“就知道你會等我,特地等到最後才出來的。”    馬車緩緩啟動,蘇岑接過李釋遞過來的茶,撇了撇茶沫輕啜一口,抬頭道:“其實也不算最後,還有兩個人呢,我實在耗不過他們了,就先出來了。”    又衝人狡黠一笑:“你猜這兩個人是誰?”    李釋端著茶杯喝了口茶,隨口道:“柳和崔皓。”    “真無趣,”蘇岑撇了撇嘴,轉而又道:“今天這朝會有意思啊,群魔亂舞似的。”    李釋問:“看出什麽來了?”    蘇岑笑道:“柳相的脾氣有改善,換做以前早該甩袖子走人了。”    李釋也笑了,“就這些?”    “自然還有別的。”蘇岑收了一副嬉笑的神情,正色道:“義倉的事已經過去幾個月了,當初也是這些人鼎力推動才得以施行的,這時候又突然提出來,很明顯是有人刻意引導的。楚太後說不再袒護柳相應該是認真的,而且看今日群臣這態度,應該不隻是不袒護那麽簡單。”    蘇岑凝眉:“她應該是想放棄柳相了。”    李釋放下茶杯點了點頭,“沒有楚太後的授意,他們不敢那麽幹。”    “柳相自先帝殯天後就被推出來與你對峙,實際上根基並不深,除了一個崔皓,全靠楚太後在後麵撐著,一旁看著眼紅的大有人在。如今楚太後一撤走,牆倒眾人推,如此這番下場也實屬無奈。”蘇岑說著皺了皺眉,“可我想不明白的是,是什麽契機讓楚太後選擇放棄了柳?她把柳送走了於她有什麽好處?”    李釋摸著扳指道:“之前你不就說過,楚太後放心讓你查田平之的案子原因可能有二,一是柳確實是無辜的,她不怕你查,二則是她找到了代替柳的人。”    蘇岑沉默片刻,抿了抿唇:“如今看來,是二了。”    柳回府的時候已是深夜,本來已經適應了眼前黑暗,一拐進自家巷子裏,忽然被門前一盞紅燈籠定住了視線。    柳愣了愣,循著那一點光亮過去,走到近前才發現燈籠後還站著個人,影子被燭光拉的老長,燈籠裏一根蠟燭幾近燒盡,不知道已經等了他多久了。    看見人回來,崔皓一顆心總算放回肚子裏,急忙迎上前去,湊到柳身邊不禁皺了皺眉,“你喝酒了?”    柳抬手將人一把推開,一時控製不好力道,直把崔皓推了一個趔趄。剛想伸手去拉,手在半空中僵了一下,隨後又慢慢收了回去,沒好氣道:“你來幹什麽?”    燈籠裏的燭光飄忽閃動,險些熄滅了,微弱的光線更是將崔皓一臉委屈盡數放大:“我不放心你啊。”    “我又不是孩子了,有什麽放心不下的,”柳挪開視線無視崔皓臉上的神情,自行踉踉蹌蹌進了府門,被門檻絆了一跤,險些一頭栽倒在地。    柳當即大發雷霆,“這是誰幹的,這麽高的門檻是想幹嘛?”    下人聞聲趕來,也不禁委屈:“這不是老爺最喜歡的門檻嗎?”    高門大戶,姿態灼人,當初那個柳府確實風光無限,旁人路過都得瞻仰一番。隻是今時不同往日,當日的風采榮耀如今都變成了嘴巴子,毫不留情地扇了回來,    “都給我撤了,撤了!”柳一甩袖子,勃然大怒,狠狠又在門檻上踹了幾腳才憤然離去。    下人們不知如何是好,隻能征詢似的看向崔皓。見人點頭,立即著手把高門檻拆卸下來。    眼看著柳又走遠了,崔皓急忙追上去,幾次想上前扶著都被人甩開。夜黑風高,崔皓隻覺得地上每一塊磚石都成了障礙,索性把燈籠往地上一扔,從身後將人一把抱起。    “你幹嘛?!”柳一番掙紮,奈何崔皓正值年輕力壯,一雙胳膊銅打鐵鑄般將人箍在懷裏,任憑柳拳打腳踹,依然走得步子穩健,腳下生風。    直到餘光瞥見自家府門關好了柳才慢慢放棄掙紮,方才動的急了,這會兒頭昏腦漲的厲害,左右是掙紮不出來,索性靠在人胸前休整一番。    崔皓把人送到臥房時柳都已經快要睡著了,剛把人放回床上,柳眉心一蹙又有了轉醒的跡象,直到等人複又平靜下來崔皓才敢起身,剛一動作才發現柳一隻手正牢牢抓著他胸前襟領,即便睡著了也沒有要鬆手的意思。    崔皓凝看了一會兒不禁笑了,貼著人躺下去,在人鬢發間輕輕一吻。    他哪裏不知道柳疏遠他是怕牽連了他,可這偌大的長安城裏若是沒有了這個人,他自己留下又有什麽意思?    柳半夜轉醒,對著黑暗發了一會兒呆適才覺得頭痛欲裂,嗓子眼兒裏冒煙似的。剛起身,一碗水適時送到嘴邊,柳愣了一愣才張口抿了抿,不冷不熱,清甜爽口,顯然已經備好多時了。    柳把一碗醒酒湯喝完了才抬起頭來,借著黑暗打量身前人,半晌後清了清嗓子,嘶啞道:“你怎麽還沒走?”    “我走了誰來照顧你?”崔皓把空碗接過來又遞了塊帕子上去,見柳擦了擦嘴角又闔上雙眼,才小聲問道:“好點了嗎?”    “我沒事了,你走了,”柳閉著眼揮了揮手,臨了又囑咐:“記得從後門出去,別被人瞧了去。”    崔皓站著沒動,接著問:“太後跟你說什麽了?”    一提起楚太後,柳的眉頭複又皺了起來,“這是你該管的嗎?”    語氣有些重了,房間裏一時寂靜下來,柳微微睜眼,他知道自己心裏憋著口氣,也知道這氣不該遷怒到崔皓身上,可脾氣上來了就是不受控製。剛要放緩語氣再安慰幾句,隻聽崔皓突然小聲道:“我知道這些我不該管,我也沒想管,我隻是想告訴你,若是在這長安城裏待的不開心了,咱們就離開,哪怕是在個村野山溝裏,隻要有你我也不在乎。我明日就去上遞辭呈……”    柳猛的睜眼,從床上一躍而起:“辭呈?什麽辭呈?誰讓你遞的辭呈!”    崔皓微微蹙眉:“仲佩……”    柳心裏那團壓抑的火徹底被點燃了,指著崔皓的鼻子破口大罵:“我費盡心思提拔你,讓你一步步成為人上人,就是讓你坐上高位再走人的?你那瞎眼老母織魚網供你來到這長安城裏,是讓你來遞辭呈的嗎?!”    崔皓脫口而出:“我不自己走,難道等著別人來趕我嗎?!”    話一出口,房裏瞬間靜了下來。    崔皓後悔已經來不及了,衝人無奈苦笑一下,“諫院說要指派一人下去,到惠州,任司馬,雖然聖旨還沒下來,但八成就是我。”    “惠州?司馬?”    惠州位於嶺南,屬瘴癘不毛之地,從來都是犯了重錯貶謫的官員才去的地方。他辛辛苦苦提拔的人,科舉探花,人中龍鳳,怎麽能去那種地方!    可氣憤之餘又猛然驚醒,諫院屬於中書省範疇,如今中書省有什麽裁決指令都不必經過他了,他自己尚且一個名存實亡的傀儡,還企圖護著什麽人?    半晌後柳按了按眉心,隻能道:“司馬……也好,你還年輕,總還有再升遷的機會,委屈幾年也就……”    “仲佩,”崔皓出聲打斷,“去哪裏都好,做什麽官我也不在乎,我在乎的是你!”    柳一愣之後不由笑了,“太後說天子年幼,還要我留朝重用呢,我怎麽可能跟你去惠州?”    “留朝重用?”崔皓跟著重複了一遍,複又一臉難以置信地盯著柳看了一會兒,最後實在找不出破綻,隻能又問了一遍:“你所言當真?”    柳背脊僵硬,卻又強撐著自己挺的筆直,“太後懿旨,自然當真。”    一番沉默之後,崔皓忽的提唇笑了,“好,那惠州便惠州,我總有一日會回來找你的。”第186章 報案    幾日後,崔皓調任的詔書果然下達,左遷惠州,任司馬。    詔書下的急,惠州路程又遙遠,崔皓隻得連夜收拾東西,第二日便奔赴任上。    臨行當日城門外送別的,除了柳,還有蘇岑和鄭。    三人昔日同為一甲,一起吃過瓊林宴,一起禦賜遊街,高頭大馬之上,風光無兩。隻因為在瓊林宴上選擇了不同的立場,如今境遇迥異,截然不同。    猶記得當年蘇岑一篇醫國之作作的舉朝震驚,別人不敢說的話他敢說,別人不敢做的事他敢做,居於這人之下他輸得心服口服。    可對鄭卻一直抱有敵視態度,總覺得是這人搶了他的第二名,朝堂上背地裏明爭暗鬥,爭了一年多,到頭來卻是死敵前來相送。    “聽聞嶺南多煙瘴,這是一些驅蟲滅蠅的草藥,還有一點安神助眠的香料。”蘇岑將一個小包裹遞到崔皓手裏,“惠州路途遙遠,崔兄好自珍重。”    崔皓接過來遞到一旁下人手裏,衝蘇岑拱了拱手:“多謝。”    鄭遞上一個食盒,“這是我讓府裏的廚娘連夜給你做的,都是些放得住的點心之類,你帶著路上吃吧。”    崔皓一並接過來道了謝,三人昔日雖然立場不同,在朝堂上針鋒相對時而有之,但終究都是磊落之人,如今他落魄了,政敵沒有落井下石,反倒是自己人踩了一腳又一腳。    崔皓心有感慨,又客套了幾句,眼看著時辰將至才慢慢住了嘴,越過麵前的蘇岑和鄭,視線落到柳身上。    這人今日過來送他,一句話也沒說,一樣東西也沒給他,遊離在眾人之外,像個事不關己的路人。    這會兒見崔皓看過來了,才清了清嗓子,生硬道:“一路好走。”    崔皓整頓衣袖,衝人深深一揖,低下頭去的那一瞬間,眼底突然就濕了。    一朝失足,隻因當初站錯了隊。可若讓他再選一次,他還是會義無反顧坐到柳身旁。    瓊林宴上的柳相,麵若冠玉,神采英拔,第一眼他就被攝了心魄去了。    鄭道:“崔兄這次時運不濟才遭此橫禍,等來日陛下聖心回眷,還會再把你調回來的。有機會我就跟陛下提提,不會忘了你的。”    蘇岑也道:“惠州瘴疫橫流,蠻夷居多、教化不足,崔兄遇事多小心,若有機會教化蠻夷、整頓民風也實數功德一件,是可以當做回朝的資本的。”    崔皓直起身來衝蘇岑鄭一笑,這兩人是為他打算,他聽得出好壞。看著兩人,話卻是對著柳說的:    “我一定會回來的。”    話說完再不留戀,扭頭上了馬車頭也不回地走了。    車子走出去百十步,一雙紋路遍布的手輕輕搭在崔皓手上,“皓兒?”    崔皓回神,應了一聲:“娘。”    老人家顫顫巍巍從懷裏摸出個物件來,遞給崔皓,“這是剛剛有個人塞給我的,娘看不見,這是個啥啊?”    崔皓接過來稍一打量,愣在原地。    隻見那是一塊精雕細琢的佩玉,圓環狀,絛索紋,晶瑩剔透,細致溫潤。    這是柳常年戴在身上那一塊。    柳,自仲佩,與他而言便是天賜的一塊寶玉,他珍之重之,恨不得放在心頭上,捧在掌心裏,供奉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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