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驍在賈家走水第二天才知道沒找到賈望春的屍體,當即聯係薛直封鎖了揚州城所有的出路,奈何祁林他們提前走了一晚上,輕舟順水,早已出了揚州地界。外患還沒解決,卻又起了內憂。不知從何而起,街頭巷尾的小孩口中開始傳唱一首歌謠:荻花鄉,荻花郎,風無遮,雨無藏,孤苦伶仃無依傍,妾傾家財把郎助,願君來年秋試上金榜。冬又去,春又來,郎君一去無交代,妾行千裏把郎尋,怎不料鴛鴦成對鳥成雙,郎君早把妾來忘。生別離,死相聚,報君詠蝶殤一曲,願君塵世情緣早了盡,黃泉路上早相聚。這歌謠裏說的詳細,有心之人一聽便知是怎麽回事,登時揚州城裏嘩然一片,茶樓酒館裏的談資無出其二,甚至有筆杆子快的,傳奇話本隔日便在大街上兜售起來。汪家更是亂成了一鍋粥,汪家小姐天天嚷著鬧和離,當著何驍的麵一哭二鬧三上吊,何驍迫於無奈,家門不敢進,日日在鹽鋪賬房裏安歇。屋漏偏逢連陰雨,還沒安生幾天,何驍竟發現薛直等人在暗中搜羅他的罪證,想是看他大勢已去,開始著手撇清關係了。何驍冷笑著不置可否,一群目光如豆的鼠輩,殊不知他要是完了,這子城公衙裏的一個都別想留下。又等了兩日,看著何驍那邊已經應接不暇了,蘇岑才開始著手回京的事。蘇嵐雖是不舍,但好歹知道蘇岑這並未被罷官免職,也算了了一樁心事,每日張羅著好吃好喝又把人喂了兩日這才放人。保險起見,蘇嵐早給安排好了跟著裕泰茶行往京城去的商船,蘇家的茶是貢茶,即便是薛直等人也無權阻攔盤查。出發時間定在晌午,曲伶兒一大早便去了花船找小紅告別,蘇嵐又因為下麵一個分號出了點事故趕了過去,家裏隻剩下嶽晚晴幫蘇岑打理行囊。臨近晌午兩人還沒見回來,嶽晚晴便催促別誤了開船的時辰,讓蘇岑先上船,曲伶兒實在不行趕下一趟船走。蘇岑微微皺了皺眉,隻道想要二兩明前的炒青龍井,拉著嶽晚晴去庫房裏拿。等人進了庫房,蘇岑把門一閉,問道:“大哥是不是出事了?”嶽晚晴目光閃躲,終是架不住蘇岑灼灼的視線,掩麵哭出聲來:“何驍,何驍今日一早派人來把子安接走了。”“怎麽會這樣?”蘇岑身影一頓,“大哥不是知道何驍的為人了嗎?為什麽還要跟他走?”要知道在揚州城除非是蘇嵐自己願意,誰能強迫他幹不願意幹的事?嶽晚晴小聲啜泣,並未作答。蘇岑頓時了然,“是因為我?何驍威脅大哥不跟他走就把我的身份公布出去,對不對?”一旦他的名字公之於眾,不管是鹽商,還是收受鹽商賄賂的官員,一定會群起而攻之,哪怕是朝廷重臣恐怕都無法獨善其身,更何況他一個小小的從五品。“太傻了,”蘇岑咬了咬牙,“他要的是我,我去換大哥回來。”剛走出一步卻被一把拉住,嶽晚晴抹了抹眼淚,纖纖細手拉著蘇岑卻不容置疑:“你快走,子安對何驍有知遇之恩,何驍不會把他怎麽樣的,隻有你走了子安才能放心,你什麽都別管了,回到京城去,繼續為民請命,當一個好官。”“我連自己大哥都救不了還做什麽官!”蘇岑低頭穩了穩情緒,再抬頭認真對著嶽晚晴道:“何驍手裏握著好幾條人命,我不可能把大哥留在他身邊賭他的一念之仁,大哥若是出了什麽事,我這輩子也不會安生。”見嶽晚晴稍有鬆動蘇岑又道,“你放心,我既然敢單槍匹馬來揚州,自然給自己想好了退路,朝中有大人物保我,何驍他奈何不了我。”嶽晚晴也是無計可施了,試探問道:“當真?”“自然當真,”蘇岑衝人笑了笑,“你等著,我去把大哥帶回來。”蘇岑要找何驍就比何驍見他一麵容易多了,隻需跟外麵跟著的兩個尾巴招呼一聲,自然有人把他送到何驍麵前。會麵地點在揚州城外的一處別院裏,蘇岑留意到這處園子雖不小,卻沒有什麽人氣,院子裏隨處可見打包好的包裹,看來這裏隻是一處落腳的地方,何驍也知道自己在揚州城折騰不起什麽風浪來了,隨時準備撤走。蘇岑剛進門便見何驍對門而坐,相比上次在汪家壽宴上相見還是那一副春光滿麵的姿態,如今卻麵色憔悴,額前鬢發裏甚至摻雜了幾縷灰白,冷冷對著他笑道:“大理寺正蘇岑蘇子煦,蘇大人果真好大的架子,還得這樣才能請的過來。”蘇岑皺了皺眉,開門見山問:“我大哥呢?”“子安……”何驍眯了眯眼,眼裏隱有痛色,“子安很好,在一個安全的地方,我要的是你,你隻要乖乖聽話,他自然不會有事。”“這三年來我大哥待你如何,你如此對他,”蘇岑冷眼看著眼前人,“當真是狼心狗肺,忘恩負義。”“你以為若不是看在子安的麵子上,你如今能站在這裏跟我說話?!”何驍一拍桌子,“若不是你……若不是你我跟子安何至於此!”“你當真以為沒有我,大哥就不知道你幹的那些事了?”蘇岑冷冷一笑,“這些年來大哥視你為知己,所以他自欺欺人地相信你幹的這些都是身不由己,他真心實意待你,你卻欺他心腸軟,一而再再而三騙他。你該慶幸是我把這些告訴了他,若等到他自己掘出真相,隻怕會恨你入骨,恨不得當初淮陽道上落入匪手,也不要你救。”房間裏一時寂靜,良久之後才滑出一聲歎息,何驍往後靠在椅背上,輕聲道:“你信也罷,不信也罷,我當年救子安是真心的。”“我當時並不知道他是誰,我也不求他的回報,可錯就錯在子安他太純良,一心一意要報答我,把我帶回了揚州,讓我見識了那個世界。嬌妻美眷、香車寶馬,隻有手裏有銀子,沒有什麽是買不到的,可這些還不算,你知道銀子還能買什麽嗎?”何驍自嘲般笑起來,搖頭笑道:“能買功名。”蘇岑皺了皺眉,隻聽何驍接著道:“一次一個大戶人家過壽,子安帶我過去吃席,那時候我才知道商賈和朝廷命官可以平起平坐,一張微不足道的簾子便可以隔絕世人視線。正巧那張桌上就有主考我們的學政,酒氣熏熏地受著別人敬酒,謝他把一個寒門子弟頂替了去,換上了自己兒子!”“事後我問他還記得被換下來的那人是誰嗎?哈哈,你猜他怎麽說?”何驍笑得越發癲狂,眼角隱約笑出淚來,“他說,他不記得了,哈哈哈,他不記得了!一個無關痛癢的小人物,換了就換了,他甚至連被換的那個人是誰都不記得了!”蘇岑皺了皺眉,“他都不記得了,你又怎麽知道被換下來的人是你?”何驍抹了抹眼角笑出來的淚光,眼神一瞬間變得狠絕,“他不記得了,可我記得,我寫的每一個字我都記得!我找人拿到了那次鄉試謄錄的朱卷,我的文章,旁邊寫的卻是別人的名字!”何驍咬牙切齒:“憑什麽我寒窗苦讀十年,金榜題名的卻是大字都不識幾個的富家少爺!那時候我突然就懂了,書裏沒有黃金屋,黃金卻可以買到你想要的一切!”“包括人命?”蘇岑問。何驍微微一怔,轉頭卻笑了,“人命不值幾個錢的。”蘇岑道:“那秋娘呢?她的命值幾個錢?”“秋娘……”何驍撐著額角笑起來,“那個蠢女人,哈哈,你不說我都忘了,那個蠢女人才是最不值錢的。”“是啊,”蘇岑冷聲道,“你親手殺了她,都不必假他人之手。”“那個蠢女人她找死!”何驍陰冷笑道,“我都說了,我找處宅子安置她,保她下半輩子衣食無憂。可她不要,她非要待在那烏煙瘴氣的花船裏,還要把我倆的事編成曲子,唱給那些嫖|客們聽。她就是想威脅我,不想讓我娶汪家小姐!你說說看,這種蠢女人,我留著她有什麽用?”“你真可憐。”蘇岑輕聲道。何驍微微一詫。蘇岑垂眸看了何驍一眼,帶著幾分憐憫,一字一句道:“她不要你的宅子,是不想你落人口舌,而她編的曲子,你聽過嗎?”何驍麵上露出幾絲疑惑,很明顯那曲子他沒聽過。或是根本不敢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