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等了多久,日光漏進長廊,漸漸映出一片模糊影子。殿門終於哢吱一下,從內被人推開。


    帶著慈和笑意的陶姑姑,出現在她麵前,“采女怎來的這般早?久等了吧,太後娘娘讓奴婢請您進去。”


    發間木槿晨露未曦,尚芙蕖搖頭,“是我來早,叨擾太後娘娘了。”


    場麵話誰都會說,合適的時候殺傷力翻倍。陶姑姑笑眼眯成一條縫,領著她入內,繞到一扇福祿壽屏風後。


    “太後還在梳洗,您先在這候著。”


    殿內熏了香,是檀木的氣息,幽幽滲出幾分靜謐。陶姑姑指著桌上散著的筆墨問,“采女會寫字嗎?”


    “娘娘昨日睡前還有一卷經書沒抄完。采女等的這會子清閑無事,不妨就替太後娘娘盡上一份心吧。”


    這是太後在給她機會。


    尚芙蕖趕忙道了謝。


    小時候被阿爹逼著練出的那手好字,總算派上用場。


    壽安宮所用筆墨紙硯都是上好的。她一坐下來,小蝶當即熟練上前幫忙卷袖磨墨。


    這卷經書一上午是抄不完的,尚芙蕖心裏清楚,但隻要不是背書,她還算坐得住。


    隔著那扇屏風,能窺見外間陸陸續續有倩影進來。


    香風彌漫。


    這些新入宮的美人們歲數輕,還沒經曆過毒打,大多帶些明媚與天真。此刻,滿堂鶯雀一樣私私竊語,期間尚芙蕖還聽到有人提起自己。


    “怎麽瞧著,好像少了尚采女妹妹?”


    屏風難透光亮,看不見那些女子的模樣,隻能瞧見一道道模糊聘婷的身影輪廓。


    最先開口的聲音,語調溫和,像是談論午時吃什麽一樣自然。但這句下去,場中明顯靜了靜,緊接著水入油鍋般熱鬧起來。


    “梁美人難道不知道,昨晚陛下可是在她宮裏留的寢。這聖恩浩蕩,沒準就壓的人起不來了呢∽”


    “這人呐果真不可貌相,那日進宮瞧著是個老實的,沒想到竟將我們眼睛都騙了過去。”


    “騙我們倒不打緊,隻是這頭一回來太後娘娘宮裏,未免也太不把太後放在眼裏了。”


    ……


    盡管有意壓低嗓音,這些話還是全都清清楚楚傳進尚芙蕖主仆三人的耳朵裏。小蝶氣的一張臉漲得通紅,又不敢輕舉妄動。


    離家之前,夫人可是特地交代過了。


    皇宮不比外頭,自家姑娘沒有表態那就是自作主張,而自作主張是要壞事的。


    尚芙蕖聽一眾美人唱多簧,倒聽的開心。


    距離上次被這麽高度談論和關注,還是幫阿姐私奔,祖父連麻繩都準備好了。


    兩條。


    一條阿姐的,一條她的。


    狼毫筆尖吸飽墨汁,尚芙蕖的字並非常見閨中女兒的簪花小楷,反而大開大合,遊龍驚鳳。


    趁氣氛逐漸高漲,她悄聲朝杏兒招手,“你去幫我請示下陶姑姑……”


    日頭徹底掛在正中時,太後終於從裏間出來了。美人們斂容正色,屏息凝神,堂內重新陷入寧寂。


    清一色的檀褐色素雅到極致,太後幾乎沒戴什麽首飾,唯有腕間那翡翠鐲子是流動的碧色。


    她隨意在上麵落了座。舉手投足間輕鬆自如的儀態,氣度便壓了底下所有美人一頭。


    當今天子是老來子,她鬢角已染霜色。但美人再怎麽遲暮,極佳的骨相和眉眼依舊能看出年輕時驚豔風采。


    “都來了嗎?”


    她懷裏抱著一團貓,渾身玄色,隻有脖頸處露出一線串了銅錢鮮紅的繩,隨呼吸淺淺起伏。


    這話一問出口,底下美人們麵色各異。


    陶姑姑弓身湊到她跟前,悄聲,“太後,都來了。隻有尚采女被您叫去抄經書,這會兒沒抄完還在裏麵呢,但她身邊的宮女剛剛來請示過了……”


    太後沒叫停,自是不敢的。


    “倒是個能沉得住氣的。”拍了拍呼嚕的貓兒,太後抬手道,“把人叫過來坐吧,那卷經書讓她帶回去抄也不遲。”


    陶姑姑將人從那扇屏風後請出時,一眾美人的表情頓時像打翻的調味瓶,各味混雜,相當精彩。


    隨後,新晉嬪妃一一起身給太後見禮。隻是太後表情始終不鹹不淡,沒什麽精神。尚芙蕖看的清楚,心裏也能理解。


    畢竟一覺醒來,以後身邊都要圍著這麽十多個叫早的鍾,換誰都高興不起來。


    作為鍾之一的她,感同身受,不想早起。


    “既然進了宮,同為嬪妃,以後便要和睦相處,為帝王開枝散葉……”


    由曆代宮鬥冠軍創編並不斷改良的宣言,絮絮叨叨半時辰。濃縮的意思隻有頭尾兩句,中間全是水。


    後妃們卻垂首聆聽無比認真,大氣都不敢出。


    和睦相處是不可能的,全都在蓄力後麵那句。


    又添了一次茶,訓話才總算結束。太後看起來也沒有要和她們多說幾句的樣子,眾美人辭了別,三三兩兩離去。


    尚芙蕖還站在原地,等陶姑姑幫忙打包那些經書和筆墨紙硯。


    “采女。”有麵生的大宮女喊她,“太後娘娘讓你進去。”


    單獨留堂。


    尚芙蕖能猜出應該是要問皇帝,卻沒想到這般直接。


    “皇帝昨夜沒碰你吧。”


    太後語氣篤定,顯然是對自己的兒子非常了解。


    不過,她也有想不明白的事。


    “他取燈留寢做什麽?”總不能是想換個地方睡覺吧?


    這母子倆眉眼頗為肖像,迎著這半是打量半是狐疑的目光,尚芙蕖硬著頭皮回話,“陛下讓臣妾背了一本書……”


    “什麽書?”


    “三字經。”


    “……”


    很好,不隻有她一個人覺得離譜了。


    太後看著她陷入沉默。


    尚芙蕖想了很多,將她接下來可能會說的,和自己要應答的,通通想一遍過去。


    可獨獨沒有料到對方會問她,“那你背完了嗎?”


    尚芙蕖有些傻眼,“沒、還沒。”


    眼皮跳的厲害,心底隱隱浮現出不詳的預感,就像昨日陸懷來時那樣……很快,就聽太後說道。


    “那拿一本過來吧,哀家考考你背到哪裏了。”


    尚芙蕖:……


    她早該知道。


    有病這事是會一脈相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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