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梨的軟弱隻維持了一瞬,背後是清河縣,方才暮鼓已過三響,房中亮起萬家燈火。 他還不能倒下! 城樓震顫,青磚瓦樓簌簌而抖。 “嘖,他們攻城了!”晏兮皺眉,“是黃腸題湊。” 城樓下,數百步兵推著攻城車,車上固定著水缸粗的黃心柏木,呼喊著“赫赫”的號子,一下一下地撞擊著城門。 ☆、甕獸 “黃腸”為柏木中最上等,這種柏木堅如金剛,在去皮後,會呈現出淡淡的黃色,故稱“黃腸”,攻城最佳。 大批芻靈集結而動,裝備精良,這太蹊蹺了...... 以往不是沒有芻靈攻城的先例,但大多如同一盤散沙,捏都捏不起來。 眼前芻靈軍陣嚴謹,顯然有備而來。 清河僅僅是一栗米縣城,即便聚集滿城魂靈,怕也填不足眼前這支芻靈大軍,它們費勁心思攻打清河,滿打滿算,實在算不得聰明的買賣。 ...... 夔龍紋褪去,杜梨沒有時間想太多了。 一旦撞開城門,後續的步兵將會蜂擁進城,後果不堪設想。 杜梨遊走天下,從來不缺決斷。 “退守甕城!” 甕城是在城門內修建的半圓形的小城池,清河縣在築城時還算講究,為城門加設了甕城。 即便外敵攻破了第一道門,進入甕城後,也很可能是甕中之鱉,被城樓上的守軍射成刺蝟。 隆闕朝有一軍事用語,牆貴低,門貴多,若無反擊,勢難堅守。 “甕城上設箭樓,下設先天陣法,開放城門,引軍入甕。” 甕城尚小,容不得大批芻靈軍隊,杜梨接著說:“截斷兵線,遮斷後方通路,分而化之。” 開放城門,放打頭的步兵進城,然後在下一波步兵衝擊之前,迅速關上城門。 一旦下了城樓,身處萬軍洪流中,無憑無障。 此舉雖然有些冒險,但杜梨依托地形,暫時想不到其他的方法,姑且用之。 他提劍轉身,就要躍下城樓。 晏兮一下子握住他持劍的手。 “怎麽。”杜梨的聲音被風吹得有些冷,肌膚觸碰之下是鬼仙的陰森之氣,一襲狩嶽寒衣,背影轉身決絕。 晏兮頓了頓,語氣中的哀求被風吹成一條細細的絲線,幾乎聽不出來,“令君,你這一去,後方那些步兵怎麽辦?他們有機弩和雲梯,再要發難該當如何?” 他給杜梨找借口。 城隍俸祿那麽少,還有臭蟲般的仙職小官冷言冷語,老百姓供香燒紙也從來不到碧山上來,你已經是仁至義盡了。 就算現在離開,也不算對不起他們,做什麽要把自己搭進去。 此時棄城,還能全身而退! “你別去……” 這句話在喉頭打了一個轉,終究沒有說出來。他緊緊抓著杜梨的手,眼巴巴地看著他。 可惜的是,杜梨感受不到晏兮的目光,炙熱的,哀切的。 他輕輕拍了拍晏兮的手背以作安慰,別緊張。 晏兮微微鬆了手,杜梨提劍就走。 恐懼一下子蔓延而上,擭住了晏兮的喉嚨,眼神渙散。 晏莫滄魂飛魄散的那個畫麵,猶如皮影戲般,一幕一幕地閃現在他眼前。 他衝過去緊緊抱住杜梨,雙手暴起青筋,牢牢抓著他後背的衣料,兩人鼻息一涼一熱,幾乎交纏在一起。 杜梨猛然被抱住,一口氣上不來,箍得他咳嗽了一聲。 晏兮連忙鬆了手,把杜梨扶到城牆旁,讓他倚靠著牆稍稍休息,然後他咬咬牙,一字一句地說:“令君千金之軀,不坐垂堂,你且防著後麵那些泥捏土人,不就是開個城門,我替你去!” ...... 杜梨知道凶險,才要拒絕,靈力抽幹後的虛弱湧了上來。 他一陣眩暈,凝神回緩不過刹那,晏兮沒有給他阻攔的機會,持著短匕竄了出去。 杜梨急忙揚聲囑咐:“小心,切切不可勉強!” **** 城門上兩三米高的地方,有一道寬數寸的石槽,是放置千斤閘的地方。 暮鼓已過,清河城門已經下鑰,千斤閘放在石槽裏,相當於老百姓家門上的第二道鑰匙。 要打開城門,就要把千斤閘收到城牆頂端。 啟動千斤閘至少需要四個人同步發力,轉動閘樓上的絞盤,依靠繩子與木杠的傳力拉動千斤閘。 晏兮粗粗估略了一下千斤閘的重量,擼起袖子,咬牙擰著勁轉開了絞盤。 隨著絞盤地轉動,千斤閘咯吱咯吱上移,最後卡進了城牆頂端。 一股巨力傳來,城門在黃腸題湊的撞擊下應聲而開。 城門撞開的那一刹那,晏兮輕巧一躍,蹬在了凸起的門釘上。 大批芻靈暴動進城。 饒是剛才他早有準備,還是被撲麵而來氣息熏得差點翻了一個跟頭。 這是由葬氣、腐氣、陰氣混合而成的氣息,腥臭陰森。 杜梨微微側目,判斷他這邊已經得手。揮劍斬斥之下,擋住一批即將入城的步兵。 “速關城門!”杜梨大喝一聲。 一支黑色的暗箭速射而來,是床弩! 杜梨中箭,一股劇痛在體內粗暴地放射起來。 門釘上的晏兮看著遠處連續機動的拋石機與弩炮,強烈的不安湧上胸口,他跳下門釘,心膽俱裂地喊了一聲, “令君!” 就要往回跑。 後方的芻靈大軍洶湧而上,密密麻麻的人潮碾過,覆蓋了他。 ...... 杜梨元神未定,半昏半醒,耳邊全是甲胄刺耳的摩擦與淩亂踏步聲。 “晏兮!晏兮!”杜梨掙紮著吼了兩聲。 沒人回答他...... 一直沉著冷靜的杜梨,突然渾身顫抖起來。 平時尚且能看見一點的朦朧視力,現在轉為一片黑暗,幾乎連光都要感受不到了。 ...... 那日酆都雪大如席,一夜激戰後,天地空茫一片。 杜梨匆忙趕到時,南鍾意懷擁白雪,劍透甲背。 那是他的配劍—浮筠。杜梨把他抱在懷裏,駕車急尋九天仙醫。 昔日如青鋒般銳利挺拔的椒陽君,現下萎頓灰敗,如同一張揉皺的紙。北地的紅蕊染透了他的眉宇,幽幽靈魄就要散盡。 看著慘死的殿中親兵,曾經氣魄射目的南鍾意,他很難不去遷怒親善幽冥的杜梨。昏迷前他執浮筠道:“道不同不相為謀,從此椒陽殿再不提露陌了罷!” 君子之交,有交集時盡情歡笑卻不越界,有事時肝膽相照不離不棄。 杜梨咽下心中委屈,半剔仙骨補他靈魄。 從此純陽仙軀破,螻蟻人間難。 半身仙骨,半身鬼氣,仙靈大損,氣韻不清。 ...... 杜梨心中懊悔地幾乎要滴出血來,為什麽要讓晏兮去開城門! 他若有不測...... 杜梨急悔氣怒攻心,靈力耗盡,腦中氣血翻湧,昏了過去。 杜梨的夢境幹淨得有些寂寥。 一個人坐在棋盤前,白天黑夜輪轉,簷上燕子幾過。 燈花落盡,棋子敲爛,遲遲等不到竹林外,靈鳧鳴叫起,依稀故人來 ...... 杜梨醒來時已經躺在了床上,傷口處理過了,另外還嚴嚴密密蓋著兩條薄毯,捂得他出了一層薄薄的汗。 小爐上的陶罐正冒著隱秘的氣泡,噗嚕噗嚕,氳開一片清苦藥香。 看情形,得救了。 門吱啞一聲,晏兮端著一碗粥走進來,看見杜梨醒了,他立刻笑了起來,“令君,你可算醒了。” “那箭上有毒,你燒了一宿,昨晚還迷迷糊糊的不肯喝藥,你現在感覺怎麽樣?” 晏兮搬了一個小案子,把粥放在上麵,“令君一天沒吃東西了,喝點粥吧。” 杜梨端起碗來,喝了一口,發現今日的粥稀得可憐,薄薄的湯裏似乎隻有幾粒米。